张岱固然没有直将宋卓引为知己的想法,但对其态度也是热情和蔼,接着交流乐理的时候,将宋卓的情况也打听了一番。
宋卓年纪二十三岁,是宋璟长子宋复之子,巧的是同样也是庶出,身世可以说跟张岱差不多。不过比张岱更悲催一些的是,这宋卓之父壮年早夭。
当然从张岱的角度而言,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只不过对时流大部分人来说,没有父亲的扶助关照,人生道路难免会艰难一些。
相似的身世无疑让彼此有着更多的共同话题,只不过跟张岱好歹随着才能显露、逐渐获得爷爷的重视关照不同,这宋卓仕途要更坎坷。
其人十几岁便任职三卫,秩满转迁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爷爷是吏部尚书而受到更多优待,被安排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淮南待了数年,秩满之后才得以解职归京。
受家庭的影响,宋卓本身对声乐曲艺也比较感兴趣,故而回到长安之后便常在同坊的乐官院流连。只不过张岱近日忙于御史台的事情,一直无暇到乐官院来,所以今天才第一次碰上。
随着交谈的深入,他们的话题也不再只限于曲艺乐理,渐渐的向时势进行转移。
宋卓虽然比张岱做官的时间更长,但先出任的三卫不过只是站岗放哨、参与宿卫,接下来担任的合肥县丞也只是地方上底层的行政官员,工作内容繁琐杂细,自然不合拿来进行谈话。
因此双方之间的交流,多是张岱在说,而宋卓则作为一个倾听者,并且越听、脸上便流露出越多的羡慕之情。
因为张岱的仕途虽然仍短,但当中过程的精彩却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里面各种人事纷争让人惊叹不已,与之相比起来,宋卓越发觉得自己的为官经历实在是乏善可陈。
不只是宋卓,大多数初入官场的年轻官员们,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上张岱经历之丰富。无论是作为协律郎、引领时代风月风尚,还是作为台谏官员屡屡进言建策、匡益时风,都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如今的张岱虽然官职和势位还不算太高,但却俨然已经活成了许多同龄人梦想中的模样,自然也包括宋卓。
在与宋卓交流的同时,张岱也在观察并评判着这个年轻人。
虽然在为官经历上乏甚可称,但主要也是官职本身受限,这宋卓在性格上还是可圈可点,并没有因为本身的家世而有什么浮躁轻狂之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言事讲理也都条理清晰、是非分明。
在与之交谈的时候,张岱也发现这个宋卓对于曲艺也是由衷的喜爱,这种喜欢并不是年轻人对于声色娱乐的迷恋,而是比较纯粹的对于曲艺的欣赏。
当然就算是喜欢声色娱乐也没有什么,这只是人之常情。更重要的是这个宋卓本身的乐理知识非常扎实,且在文艺创作方面也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
讲到高兴处,宋卓甚至亲自登台去,表演了一下自己的器乐本领,几种常见的乐器全都演奏的有板有眼。尤其羯鼓一听就是有功底在身,基本功非常扎实。
宰相孙子热爱曲艺,这在后世看来似乎有点不务正业,但事实上不只是孙子,宰相本身也是非常热爱曲艺的。
后世提起宋璟,或是谓其嫉恶如仇,为人必然也方正刻板、离群索居。
但实际上宋璟却是随和诙谐、且颇有情趣之人,他擅长诗赋文学,年轻时便以自己的诗赋作品献于“文章四友”的苏味道,为时所称。
同时他又精通律吕音乐,尤其是擅长演奏羯鼓,甚至自己还亲自撰写总结羯鼓的演奏技巧,对于家中儿孙们也都热衷传授此术。以至于中唐时期宋璟的后人还凭家传的曲艺之能,得以担任乐司官员。
这个宋卓有此技艺表现,倒也称得上是颇得家传了。
“大王觉得此人如何?”
张岱在台下欣赏宋卓表演的同时,又凑近寿王小声问道。
寿王闻听此言,当即便又一板一眼的点头说道:“这位宋郎当真不愧是名臣之后,风格不俗……”
一听又是这种公式套路的回答,张岱不免暗叹一声。
他也知道现在就要求寿王理解发展势力、组结朋党这些概念是有些难,但也不得不说寿王所接受的这种教育成果实在是不咋滴,既丧失了普通孩童的天真,又没有养成成年人的城府。
比较违心点说就是少年老成,但实际上是把人给教呆了,外表看来水灵多汁的大萝卜,却因过于老成而内里发糠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感叹这些的时候,张岱是想到或可借助宋璟的孙子,来借用一部分宋璟所积累的政治资源。
宋璟固然不像张说那么热衷于结党营私,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可观的政治资源。
史书上不乏记载安史之乱后时流多有喟叹,若是玄宗肯继续重用宋璟、信任宋璟,可能安史之乱便不会发生。无论这说法是否正确恰当,但却足以表明时流对宋璟这位开元贤相的敬仰与怀缅!
这样一份名望资产,是足以让人爱屋及乌的延续到宋璟的后人身上去。
诸如天宝年间宋璟的儿子宋浑明摆着就是一个混球,当遭到吉温的弹劾时,时任殿中侍御史的颜真卿还在感叹:“奈何以一时忿,欲危宋璟后乎?”
颜真卿刚直不阿,那是时有共睹、人尽皆知。但就是这样的人,在其看来宋璟的名声足以给其子孙覆上一层金身,不应刁难加害。
张岱所想很简单,他就是打算将宋卓吸引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借用一部分宋璟的名声来做背书。宋璟都肯让孙子跟他玩,说明他也是好人好事,宋璟都支持的人和事,难道还能有错?
寿王不足与交流,但用来向惠妃传话还可以。他这里便先不与寿王多说,待到宋卓结束表演而下台、一脸期待与忐忑向他走来的时候,张岱便抬手鼓掌起来。
“常听时流称许广平公鼓艺高超,只可惜吾生也晚,错过与广平公亲昵结交的时机。但今有闻宋郎所奏清声,料想应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张岱一边鼓掌喝彩,一边起身相迎,毫不吝啬对宋卓的夸赞。
宋卓闻听此言,脸庞顿时都变得羞红起来,连连摆手道:“怎敢、怎敢……六郎如此盛赞,实在是愧不敢当!我大父年事渐高,近年的确不常操艺,但偶尔家中也会略以自娱,六郎若得遐,可来我家相访。若是闻我大父曲艺,应知我仍差之远矣!”
“宋郎这么说,让我越发期待了。来日一定庄重具礼,入访贵邸!”
张岱闻听此言,便又笑语说道,旋即抬手招呼宋卓坐回位置,然后又望着他笑语道:“宋郎此番归京,未知可有前程的规划?”
宋卓闻言后便摇摇头,旋即便有些神态黯然的说道:“我今虽秩满而归、但却无携佳绩盛誉,本身杂流以进、不似六郎为选礼所取,亦无长艺以献,归后仍需守选、以待时运。”
“宋郎又何必自谦呢?我今日与你相谈甚欢,听你所论乐理精湛,我也深受启发。此艺养成也并不容易,若是荒弃不用,则着实可惜。我今署中同职马协律秩满待替,若宋郎可继任其职,你我共治一事,岂不美哉?”
张岱又望着宋卓笑语说道。
“六郎真觉得我堪居此……这、唉,我习此诸戏,不过只是闲时自娱罢了,未敢有胆献于人前。况且今日所见六郎声辞曲艺华丽可观,不是我能比拟的……”
宋卓听到这话,先是面露惊喜之色,但很快便黯淡下去,一脸惋惜的说道。
其实谁也没说过担任协律郎需要音乐才能,协律郎本身职能更多还是监督管理。就如张岱一般,他本身的乐理知识也是马马虎虎,但却胜在敢提要求,让他自己去做,他其实也是做不到的。
对于协律郎这种士人官职而言,有音乐才能也只是锦上添花,没有同样可以胜任。宋卓之所以如此感叹,大概还是失望于家庭所提供的政治资源不足以让他豁免守选、直任此职。
张岱听到宋卓这么说,心里便有数了。其人当然也愿意担任协律郎,否则不至于回京之后便天天往乐官院来钻,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不会拒绝。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张岱自知宋璟为人刚正不阿,如果太过殷切的去结好对方,遭到其严词拒绝、搞得自己尴尬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如果从其子孙亲属方面入手,则就要简单的一些。
如果能由武惠妃来出面,帮宋卓解决一下工作问题、给其争取一个协律郎的职位。宋璟哪怕自己不愿意接受这种恩惠,也不愿意跟武惠妃有什么牵扯,但他总归对儿孙没有说一不二的约束力,否则他的儿子也就不会那么抽象了,遑论孙子!
张岱虽然有此打算,但也并没有直接透露给宋卓,还是先跟自家大姨沟通一番,等到事情确定了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