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吾弟,见信如晤。
昔年续领陷阵,与汝同历艰危,共操戈矛,此旧谊在心,岂为时日更易?
今吕布刚愎自用,反复无常,悖逆称王,自寻死路。
高顺冥顽不灵,愚忠愚信,只知死战,不图保命。
前者小沛之败,我等弟兄从汉者众,皆得富贵前程,来日同立功业,封爵星君,犹未可知。
若从高顺,如螳臂当车,以万余之众,阻拦汉王八十三万大军,与取死何异,徒招灭族之祸!
汉王袁术,划江而治,坐镇南境,地广粮足。
且立黄金之台,厚待归降之士,自出淮南以来,降汉者众,无不心悦臣服,而无悔者。
吾今已入下邳,城中潜通款曲者如过江之鲫,而破城只在今夜。
若弟率部曲归之,重回续麾下,必获官爵之赏,子孙之荫,岂不胜于此处受吕布之辱,遭高顺之束乎?
念我二人旧交,吾先告弟,宜当速决,若再迟疑,为他人占得先机,则虽泼天之功,错失眼前,失此全身保命,家族富贵之机遇也!
君既见此信,今夜当便宜行事,勿负我望。】
李均接过书信仔细端详,看其上写的无非就是劝自己从汉之语,暂且不露声色,以目视面前送信之人,冷笑之。
他刚想开口说“拿下!”,看了看左右无人,思及机事不密则害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多生事端。
遂拔出腰间长剑,亲自走下来,以剑指之曰:
“逆贼好胆,安敢试吾之心?
均对高将军钦佩非常,对齐王忠心耿耿,汝今来此,便是犯在我手。
老实交代,汝背后之人?
究竟是谁在通袁?”
面对他剑锋直指,这送信之人不避不退,只笑曰:
“将军无需试探,高将军的性子,可还想不出这等法子,来试汝之心。
至于我背后之人?”
他忽得灿然而笑,“君不闻市井流言:【天下何人不通袁?】
如蒋干、夏侯惇、乐进、李典、杨奉、黄忠、邢道荣、蔡瑁、魏续、张辽等等,数之不尽,取之不竭。
汉王治世,天命所归,九州心慕汉王者何其之多,将军又岂能一一问明?
此大势所归,英雄用之所趋异也!
将军需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眼前所见处出现一个通袁之人时,便代表着你周围看不见的阴影之中,已密密麻麻隐藏了数不尽的通袁义士。
而当这座下邳城中,已经站出来第一个通袁者时,那接下来这满城之人,所要竞争的便是:
【谁通袁的更快,谁向汉之心更坚,而谁又能给汉王创造更大的价值。】
这徐州再大,也是有价的,卖的更快更狠,可得泼天大功,卖的慢卖的少,则分中功、小功。
而心存迟疑,当旁人已将整座徐州卖空,才惊觉无物可卖时,那脚下无立锥之地的人,便只能给汉王卖命了。
魏续将军卖的最快,下手最狠,所以小沛一战,他得了数个大功,封中郎将,为黄金台上客,便是坐享其成,也可得一世富贵荣华。
哪怕是这样,他此番也甘冒奇险,愿入此城中,来卖了你们,来卖更多。
张辽将军,虽然卖的没有魏续将军快,但他将自己卖给了汉王,且他在徐州威望只在齐王之下。
他愿意赴汤蹈火,为汉王收服整座徐州,尽得齐王底蕴,所以他也亲入此城,成了汉王义子。
而现在,李将军你还不明白吗?”
他浅笑吟吟,打量着李均。
“你已经被魏将军卖给了汉王,这是一场分食徐州的饕餮盛宴啊!
加入我们,亦或者为我等分食,将军,你没有第三个选择,汉王兵锋之下,徐州也没有选择。
还是说,将军以为这封信只给你一人乎?”
李均默然良久,冷冷道了句。
“你就不怕我现在将你拿下,把你们的谋划尽数告知高将军,坏了尔等大计,将你与你们幕后之人,通通拿下!”
使者只是淡淡看着他,笑而不语,良久反问了句。
“有意义吗?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小势可改,而大势不可逆。
八十三万汉军就在城外,徐州内外向汉之心,从未有如此刻坚定。
与我等万众一心者,何至百万?
将军杀我者易也,可杀得了这满城袁汉忠良乎?
将军能坏今夜大计,坏的了明日、后日、往日皆然耶?
汝一人之力,高顺一心愚忠,恰扑火飞蛾,以累卵之力,何敌齐国天倾?
汉王诏命下达,灭齐已是必然,有李均无李均,并无区别。
史册昭彰,你我之会面,又或者是你我的名姓,甚至不足以在青史上留下一行记述。
史载:【建安三年,春,汉王伐齐,灭国。】仅此而已。
李将军莫自视甚高,把自己看的太重,我等只是看在魏将军书信的分上,来拉你一把,亦或是:恩许汝入桌共宴!
汝当诚惶诚恐,莫不识好歹。”
使者神色冷厉,明明是李均拿剑指着他,生死尽操于人手。
反而是李均神色几度变换,像是被人拿捏住了性命一般。
回想过往种种,虽然魏续代高顺执掌陷阵之时,对他多加收买,也算厚待。
可他毕竟是高顺亲手操练出来的陷阵,同高顺生死相随,几次同生共死的血战,要说没有感情也不可能。
这可是他的挚爱长官,同袍兄弟!
但眼下是个什么形势?
他心底的诸般念头,百种思谋,在眼前之人掰开来,揉碎了的陈明利害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倘使此刻跟着高顺拼命,能有一线胜算,他也不是不能为了那位值得敬佩的将军再战一场。
但是绝望啊!
打垮他的不是忠奸,不是利益,也不是魏续曾经的那点恩义,而是赤裸裸的绝望。
当满城尽是通袁之人,又还有几个人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打一场不可能赢的战斗。
相反,只要加入,加入的越快,对同伴下手越狠,得到的利益功绩也就越多。
你不通袁,别人就通袁,你不向汉,那些向汉之人就会如鬣狗般扑咬上来,将你分食殆尽,以博汉王荣宠。
纵使你自己能谨守本心,不做通袁之举,你又怎知身边的袍泽,麾下的将士,乃至顶头上司,不是袁汉忠良?
纵使你能相信他们,焉知他们会不会相信你呢?
在这场手快有,手慢无的卖掉徐州游戏里,谁相信他人,谁就输了,输的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
这会李均的脑海中,已近乎不可控制的浮现一幕幕骇然画面。
今夜月色之间,类似眼前这黑衣使者,已如漫天流萤,飞入无数将军府邸,以至化作燎原之火,将整座下邳城,在彻底点燃,以昭炎汉火德煌煌!
而挡在这滔滔大势之前的,恐怕只有那位尽忠职守,纵死不悔的高顺一人。
念及此处,李均心底不由一叹。
【高将军,您是个值得钦佩的人,奈何为一伪王愚忠至此?
均虽愿舍身相随,奈何此身非我一人,麾下陷阵百人之生死荣辱,家族存亡,尽系我身,实在不能舍命相陪。】
少顷,在心底说服了自己,李均弃剑于地,满脸堆笑。
“李某向汉之心久矣,奈何无有门路。
幸得魏将军提携,蒙先生点醒,否则徒为伪齐而死,背负叛逆骂名,使三族俱亡,悔之晚矣。”
见李均一反常态,称自己为先生,执礼甚恭,使者连道:“不敢。”
“先生之称,愧不敢当。
不过是将主人所授机要,一一为将军道明罢了,今夜如我之使者,将近百人,何当将军之礼?
将军能及时醒悟,也是福缘深厚之人,想来必能在今夜建功立业,同谋富贵。”
李均心道果然,上百位使者,足以说动城中上百位执掌兵马之将。
以他观之,自己对高将军已是忠义非常,有同生共死的情意了,这都能被说动反复,又何况于他人乎?
届时汉军临阵,城中百将倒戈,煌煌大势,孰能敌之?
遂更觉自己决断正确,向汉之心,愈发坚固。
可李均不知,就连这使者所言的这番话,也是陈登所授,用以哄人。
莫说上百人,今夜所派之使者,尚且不足十人。
一来,如李均面前这位使者一般,能临危不惧,义正辞严将陈登所授话语一一道来的人才,陈家也拿不出许多。
二来,人数一多,总有忠义泄密者,陈登会派出使节来访之人,皆是魏续、张辽深思熟虑之下,最容易变节控制的旧部。
所以李均所想【以他的忠义,都被说动,其他人也必然通袁。】
真就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而一厢情愿的“忠义”罢了。
陷阵营八百人,魏续代高顺执掌多年,他李均正是那唯二的,愿意收下魏续金银恩宠的人之一。
说实话,要不是魏续为了彰显自身功绩,强烈推荐了李均。
否则在陈登原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考虑过能说服陷阵营,使这支高顺死忠反正的可能。
而这一面派人私通值守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城。
一面派使者在城中精挑细选有变节倾向的人一一拜访。
最后通过危言耸听的方式,营造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城尽带汉王来的架势。
使这些本就心思反复之人,以反复之心度忠直之腹,觉得再不降汉就晚了。
今我若不降汉卖人,别人就降汉卖我,不能再迟疑了,必须速速降汉。
从而联合这些变节之人,配合陈家在城中势力,相助打开城门后的入城汉军。
这才是陈登所以敢向汉王,进言今夜破城,以献徐州的真正计策。
至于主动提议入城的魏续、张辽,对他而言,不过锦上添花。
不得不说,赚了他二人入城,送汉王义子到高顺手中为质,不仅使得高顺更加信任陈登,对诈和缓兵之计的说法深信不疑。
他二人也着实牵制了高顺大半的精力与猜疑,毕竟城中来了两个降汉叛徒,偏偏这两个叛徒数日之前,还在徐州位高权重,麾下旧部无数。
高顺不调派大量人手兵力,将之视作洪水猛兽,严防死守才怪。
可下邳城中的兵力是有限的,城外要盯防四面城门,城中要警惕魏续、张辽,以及他们身侧以保护汉王义子为名带入城中的三百汉军。
加之夜间必须得让一部分人安睡,以保证明日有足够的精力守城。
高顺当下可调用人力,实际已捉襟见肘,特别是在魏续超常发挥,灌倒了一大批忠心将官的当下。
他陈元龙的操作空间,已经比原定计划多了太多。
陈府暗室之中,陈登与陈珪对座品茶,当听闻家臣来报,言说高顺派了足足三千甲士暗中包围,盯着魏续与张辽休憩之所,随时准备着只要稍有异动就杀此二人祭旗后。
陈登不由笑了,“父亲,大局已定。”
陈珪举杯轻啜了口,眼神飘忽,似思绪早不在着于眼前,聚焦当下。
他丝毫没有询问今夜之事周全与否,商议各处细节,反而好似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元龙,此去汉营,感觉如何?”
提及汉营,原本因城中之事颇为顺利的陈登,面上笑意,骤然凝固。
好半晌才答了句,“与刘营尽慕玄德公,愿为他之理想而牺牲不同,同吕营慑于齐王绝世武力,众皆跟从亦不同。
汉营人才济济,说话机锋暗藏,有人如云,有人如水,心思各异。
汉王如天火凌空,照日月不照,见人心未明,虽云与水,无有不臣。”
陈珪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袁家四世三公,天下奇才半数出其门。
汉王麾下人才多些,也是常理。
元龙啊,入得汉营,仍需谨慎,我徐州世家乃是新来者,若想在豫州、扬州、荆州世家面前抬起头来。
汝不可再效刘营、吕营藏拙之态,需多立功业,多赚功绩,若明年能排入十大世家之中,将族中女子同汉王联姻,方为大善。”
陈登忙低头称是,“谨遵父亲教诲。”
另一边,陷阵营中,李均收好了魏续信件,与使者相谈甚欢,似乎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静待时机。
终于,随着夜半三更的梆子响声悠悠传至,使者脸上一喜,告李均曰:
“天机已至,将军可以动手了。”
“好!
李某这就动手!”
随着动手二字落下,李均毫不迟疑,拔剑出鞘,一剑就刺入使者腹心。
使者毫无防备,遭此一击,口中呕着血,直勾勾盯着李均,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之色,几次张了张口,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李均不是被说服了吗?不是和自己相谈甚欢,心向袁汉了吗?
为什么?
难道他其实是个死心塌地的吕齐忠良,一门心思跟着高顺,令家主与魏续都错看了人?
可这不对!
果真如此,他早该将自己检举揭发给高顺,又何必等到今夜大计动手之时,才骤然发难?
李均见他不解,轻笑答之。
“今夜这下邳城中,皆分食之鬣狗。
谁动手快,谁下手狠,谁就能饱腹,谁就食的更多。
这可是先生您刚教给我的道理,不会这就忘了吧?”
他说着,俯下身将使者倒在地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缓缓阖上。
“先生放心,食了你,我会带着你那份,共为汉王建功立业的。
操陷阵于我手,献下邳于掌中,又何必与众人同分?”
说着,他即刻传令,召集与自己私交最好的两位百夫长,以及麾下一众十夫长集结。
众将本已安寝,被李均深夜唤来,皆睁着惺忪睡眼,一脸不解。
及至此地,见到地上那具血流不止的黑衣死尸,众皆骇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个状况,惊疑不定望着上首之人。
昏黄烛火下,李均脸色明灭不定,他眼眸微眯,略一思谋,话语幽幽。
“陷阵营中有人暗通袁逆,诸位当随本将共诸叛逆。”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陷阵营同高将军出生入死,生死与共,谁敢通袁?”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汉军虽盛,大不了一死耳!
我平生恨此等贪生怕死,背叛高将军之人。
究竟是谁在通袁,将军尽可说来,我即刻砍了他,以正陷阵之名。”
“这不可能,将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等八百陷阵,个个不惧死生,同高将军生死相随,岂有这等不知礼义廉耻,无君无父的通袁之人?”
惊闻李均之言,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不信者有之,激愤者有之,个个慷慨忠烈,大义凛然。
李均对此早有所料,抬了抬示意众人噤声,这才继而言之。
“诸位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
目下这满城之中,通袁者分食不通袁者,早通袁者早食,晚通袁者被食。
此情此景,纵使陷阵之中,也难免出现一两个败类,以一颗老鼠屎,污了吾等忠魂。”
他一本正经说着,几乎是把先前使者对他所言的那些道理,又借鉴复述了一遍,告之众人。
唯一区别的是,李均这次是以一个绝对忠义之人的口吻,站在了陷阵忠臣的立场上。
随着李均将此间道理,一一道来,众将皆以一种惊为天人的目光仰望着他!
“不愧是将军,难怪能当百夫长,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将军之爱陷阵,则为之计深远。”
“将军所言有理,这般情形之下,若出现一二个败类,确实不得不防。”
“所言甚是。
虽然我等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但八百人心思各异,只要出现了一粒老鼠屎,必使陷阵英名丧尽,也使高将军不再信任我等。”
“幸有将军深谋远虑,洞幽彻明。”
看着众人一个个涨红了脸,听完这番话后,尽显慷慨忠义之态。
李均也不觉有异,反正在他表明陷阵忠臣的立场后,这些人不管心里做何感想,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起了通袁之心。
至少明面上都得一起做陷阵忠臣,这就是陷阵之志,有死无生的政治正确。
情知铺垫的差不多了,他微微颔首,指着堂下那具黑衣死尸,谓众人曰:
“实不相瞒,此人正是通袁之使,方才正欲出言说我者!
可本将忠义,日月可鉴,天日昭昭,岂是此人能知?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此人妄想以言语恫吓,而说我者,简直可笑!”
他说着,为了增加公信力,更是将此前那封魏续写得劝降书信拿了出来,给众人公示观之,随后一把火付之一炬。
众人见此没有不叹服李均忠义的。
“李将军高义!”
“幸有李将军,否则陷阵营危矣。”
“也是这使者倒霉,居然觉得忠义如李将军,也会投敌降袁,实属痴心妄想。”
这一刻,李均忠义的形象深入人心,无有不信者。
也确实没什么好怀疑的,毕竟通袁使者都被李均杀了,劝降书信都拿出来当众烧了,这还能有假?
整个陷阵营再找不出比李均更忠义的人!
李均对此甚为满意,图穷匕见曰:
“此前,我与此通袁使者虚以委蛇,拿言语试之,打探出不少情报。
方知此番入我陷阵营之通袁使者,不止一人,还有人入了张诚将军处,至今未出。”
“张诚将军?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高将军心腹,他也会通袁?”
众人既惊且疑,这张诚将军不是旁人,正是陷阵营中另一百夫长,最是忠心正直,为高顺心腹。
见众人惊异,李均冷笑之。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越是通袁之人、越是变节小人,就越会伪装,越会表现的大义凛然,如同赤胆忠心的忠良一般。
否则大家一眼望去,孰忠孰奸,一目了然,这些通袁之贼,还如何隐藏?”
众人闻听此言,虽亦觉李均所言,十分有理,但因为张诚此前的忠直形象深入人心,心底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李均遂趁势言之。
“这样,汝等即刻与我率军,合围张诚部,以试其心。
若他打死都不肯交出入他营中的通袁使者,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此贼必为当下形势所迫,而心向汉王者。
我等即刻诛之,以防不测。”
李均说着,还派心腹之人,将此间诸事通知高顺,诸将见他如此坦荡,怎不深信不疑?
众皆称均以为:“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