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孔嘉退下后,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风暴总算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能让他们喘口气的时候。
又一道身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齐心孝。
殿中顿时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还有?
刚刚那般石破天惊、足以颠覆认知的推测,居然还不是结尾吗?
这位新君,这位年轻的天子,今日到底要将他们逼到何种境地!
齐心孝没有理会周遭的目光,他只是沉默地走上前。
他模仿着皇帝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官员们竟不自觉地闭上了嘴。
等到殿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缓缓开口。
“一亿九千万之推测,诚如诸位所疑,我等亦担心其中或有错漏。”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殿中许多官员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个数字不准。
“历年多有水旱灾害、瘟疫、边关战乱、亦有南方溺婴成风……诸般种种,皆会损耗人口。故此,此数或许过大。”
齐心孝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因此,我等为求稳妥,暂将此数,定为一亿五千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可觉合理?”
殿中一片死寂。
砍掉了四千万,这几乎是整个大明皇册上人口的七成!
这个“让步”,如此巨大,却又如此巧妙,瞬间绕过了那些刚刚还想从数据错漏上寻找慰藉的官员们的心理防线。
他们还能说什么?
说一亿五千万还是太多了?
可人家已经主动砍掉了四千万,你再质疑,便是胡搅蛮缠,便是怯于面对问题。
见无人反驳,齐心孝继续道:“然而,一亿五千万之数,依旧是华夏历朝以来,前所未有之巨。而此数之后,仍会滋长。”
他一伸手。
旁边的小太监们立刻会意,继续翻页。
众人齐齐望去。
这一次,屏风上终于不再是奇怪的图形,而是近日京中已渐渐习惯的表格样式。
左边之表,是“大明未来人口增长及粮食消耗估计。”
右边之表,是“天下总粮食产量估计。”
“以一人每月食粮五斗而计,则一年所需,为六石粮。”
齐心孝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这残酷的现实,一笔一划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此图左侧表中,便罗列了往后各年人口滋长数额,及其所需消耗的粮食总量。”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到那张表格上。
当他们的视线,滑到“一百七十一年后,三亿五千万”那一行时,许多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缩。
齐心孝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组令人窒息的数字。
他等到估摸着各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而右图,乃是天下粮食总产之估算。”
“万历年间,张太岳相公行考成法,重核天下田亩,其数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大明田亩,总计约七亿亩。”
“然,地分肥瘦,作物又分稻、麦、粟、黍,其收成有高有低,亩产三石者有之,一石者有之,甚至三五斗者,亦不在少数。”
“我等不知该如何界定天下之平均亩产,只好用个笨办法。”
他伸出手指,指向右侧的表格。
“我们将天下田亩的平均亩产,从一石,到三石,分别算了一遍。”
“若天下平均亩产能到三石,则我大明之土地,尚可支应三亿五千万生民之所需。也就是说,大明,还可再撑一百七十一年。”
说到这里,他学着朱由检的样子,刻意停顿了一下。
“然则,天下平均亩产,能到三石吗?”
他自问自答,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恐怕,连两石都到不了吧?”
“是故,我大明之土地,最多可生养两亿三千余万生民!若再多,便只能将人均之食,从月均五斗,降为四斗,乃至三斗!”
“三斗!”
齐心孝的声调陡然拔高!
“诸位可知三斗是何规制?我大明京师专为孤寡所设的养育院,其供给之数,正是每月三斗!”
他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复述着前日里,那位年轻帝王在他耳边说出的,那句让他至今想来,依旧不寒而栗的话。
“到了那时,我大明两京十三省,每一条河流,每一道沟渠,都将浮满死婴矣!”
此言一出,整个皇极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那副画面,太过具体,太过残酷,以至于只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朝中大员们,为之心神动摇。
齐心孝说罢,转过身,对着御座深深一躬,默默退下。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众人以为这接二连三的冲击终于结束时,他们下意识地望向了队列中最后一位还未出场的人——锦衣卫百户,骆养性。
然而,骆养性只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仿佛从溺水的边缘,挣扎着探出了头。
还好,还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于御座之上,沉默不语的朱由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诸卿,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他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黄立极。
“元辅,你先说。”
一阵微凉的秋风从殿外吹入,拂过黄立极的官袍。
这位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当朝首辅,这才惊觉,自己的背心,不知何时,竟已被冷汗浸透。
他站起身,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脑中一片混乱。
他沉吟了片刻,组织着语言,终于涩然开口。
“陛下……此篇公文,鞭辟入里,高屋建瓴,几有……几有青天俯瞰尘世之感。臣以为,却可称古往今来,经世第一雄文。”
他先是给出了一个极高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
“以此文而论,成周之衰,汉唐之末,两宋之亡,其所遇之难题,皆不如我大明今日之严峻。”
他铺垫了一番,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神情莫测的年轻天子,终究是违背了自己一贯明哲保身的为官原则。
很多事,可以将就。
但有些事……不能将就!
他咬了咬牙,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沉声道:“臣斗胆,敢问陛下,今日行此事,可是……欲开征伐?”
此言一出,群臣之中,反应各不相同。
勋贵们神色兴奋,互相之间眼神勾连,均是跃跃欲试。
而另文臣们,却大多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
开疆拓土,对外征伐,这几乎是解决“地不足养”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毕竟天下田产总有定额,难不成真的均产三石不成?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因此面对此等残酷危局,纵使文官心有担忧,却也提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词。
然而,御座上的朱由检,却只是眉毛一扬,随即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元辅,你还是将朕,看成是行事急切的少年郎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吏治未清,生民未抚,边事未靖,财税未丰,怎可胡乱谈征伐之事?”
“朕可不是杨广那憨货,元辅且放心吧。”
黄立极听到这话,高悬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真的怕啊!
他生怕这位聪慧得近乎妖异的新君,从登基之日开始,铺垫了这么久,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效仿史书,开疆拓土。
然而汉武隋炀,那可是两个下场啊!
朱由检没有再理会黄立极,他想了想,又将目光投向了韩爌。
“韩卿,你觉得呢?”
韩爌站起身,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回陛下,此‘人地之争’,诚为我大明今日第一难题。今日能澄清此问,纵使引起些许人心动荡,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先是肯定了今日日讲的价值,算是对自己之前激烈反对的一种修正,随即躬身问道:
“不知陛下于此问之解法,心中可有计较?”
朱由检再次摇了摇头。
“今日不谈解法,只谈问题。问题若未聊透,解法便是空中楼阁。”
他看了看大殿,又随意点了几位大臣,然而他们的回答,要么是“重农抑商,严禁流民”的老调重弹,要么是“倡行节俭,与民休息”的空泛之言,都令他颇不满意。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问题,还能如何深入?已经是剖心析胆,讲到尽头了啊?
终于,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殿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那里坐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的官员,在一众普遍显得文弱的文臣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孙传庭。”
朱由检淡淡地开口。
被点到名字的孙传庭,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出列。
他这一站起来,愈发显得鹤立鸡群,那魁梧的身板,说是个文臣,倒不如说更像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殿中许多官员都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窃窃私语。
“此人是谁?”
“好像是前吏部稽勋司的郎中,正五品而已,如何能参加今日之会?”
孙传庭没有理会旁人的议论,他对着御座,沉声开口。
“陛下,臣以为,恐怕……我大明,没有九十年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孙传庭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卑不亢,继续说道:“方才几位先生,”说到这,他对着倪元璐、吴孔嘉等人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以天下之平均亩产、平均粮耗而论,虽是高屋建瓴,却有些……失之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帝王。
“地有肥瘦,人有贫富,天下各州府县,同样如此。”
“或许有些膏腴之地,生民尚可再安稳九十年,甚至更久。”
“但有些贫瘠之所,恐怕早已是干柴遍地,只待……烈火了!”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点了点头,顺着孙传庭的话,问道:
“是陕西?”
孙传庭听到这两个字,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了然与钦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陛下!是陕西!”
“按此篇公文推演,地不足食,则黔首必然揭竿而起,四处流串。流民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田亩荒芜,则所产之粮愈发不足。粮食愈少,则从贼之民愈多。”
“如此循环往复,天下之崩坏,必将从一隅之地开始,而后席卷天下!”
“至于此事何时而发,或许是一场天灾,或许是一名酷吏,又或许是一桩边事……此,则非臣所能知也。”
他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殿中,落针可闻。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他轻轻地鼓起了掌。
“彩!”
一声赞叹,打破了沉寂。
朱由检看着他,缓缓说道。
“孙传庭,朕记住你了。”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顿时向孙传庭投去了混杂着羡慕、嫉妒、懊悔的复杂眼神。
尤其是那些同样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有机会被皇帝点中之人,或是不敢主动起身发言之人,更是痛心疾首。
孙传庭强压下心中的狂跳,躬身谢恩,退回原位坐下。
他的心,砰砰直跳。
这位天子,和天启皇帝,不一样!
不!
他似乎和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
孙传庭前面一番石破天惊的论断,让殿中略微缓和的气氛再度凝固。
“陕西”,“流寇”,“没有九十年”……
这些论断全都正确无比,殿中之人除了翰林的先生们、勋贵们可能接触的政务不多,感触不深以外。
其余文官,不管在任还是起复的,对这个推断都无话可说。
御座之上,朱由检一句“朕,记住你了”,更是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本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日讲,到此就该结束了。
毕竟,连亡国的具体地点和方式都“推断”了出来,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骇人听闻的?
回家洗个澡,点个香,想一下写什么经世公文算了。
毕竟这位新君手段如此老练,一点也不像常居深宫之人。
谁会没脑子地直接往脸面上冲,就算有些事儿不好办,不愿办,那也得拿去台面下操弄才是。
然而,皇帝却并没有停下。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诚如孙卿所言,我大明的时间,绝不可能有九十年。九十年,不过是最理想的状态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但,世事之复杂,又岂止孙卿所言这一个因素。”
“算了,朕也不多说了,诸卿听下去,便知分晓。”
他的目光,终于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雕像一样沉默的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
“现在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