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回来了。”
定国公徐希皋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道:“说说罢,都聊了些什么?”
徐允祯上前一步:
“我等开了牌局,和其他勋贵子弟并无不同,都是先聊了陛下‘人地之争’一事。”
随后他将各人的发言,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徐希皋静静地听着,直到徐允祯说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也无甚出彩言论。”
“无非是征伐、增产、开拓云贵河南等事,都是近几日京中老生常谈了。”
“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说要亲自动动手的吗?”
徐允祯摇摇头,说道:
“至少牌局之中,无人如此说,都只是泛泛而谈罢了。”
徐希皋眉头微皱:“后面又聊了什么?”
徐允祯又将后面恭顺候尝试贿赂中官、襄城伯想要谋求京城戎政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一次,徐希皋陷入了沉吟。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宫内的线索,陛下登基确实断了不少。”
“但陛下只下令处死了泄露宫禁之人,却并未深究……看来陛下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关起门来整顿内廷。”
“恭顺候这个时候还贴上去,有点不明智了。终究是蒙古遗风,做事太不讲究章法。”
徐希皋的评价一针见血,他抬起眼,继续考较儿子。
“你对他们三人,怎么看?个人才具脾性如何?”
徐允祯打起精神,将自己心中的判断说了出来。
“武清侯之子李国瑞,过于计较牌局上的些许银钱,贪财小气,格局太小,当为下等。”
“恭顺侯之子吴惟英,性情刚烈,但似乎略显急躁,可为中等。”
“襄城伯之子李国桢,能言善辩,精于计算,口才了得,当为上等。”
这是他每日打牌归来的例行考较了。
然而,徐希皋却再次摇了摇头。
“看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要看他的家风,看他的处境,要结合时事,综合起来看。”
“你今日之见,比往日已深刻许多,但还是浮于表面。”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示意儿子也坐。
“武清侯府中嫡庶不分,那李国瑞与他庶兄李国本素有龃龉。”
“等武清侯一走,为了爵位和家产,这一系必定要出乱子。”
“外戚终究是外戚,家风不严,故有此祸。”
徐允祯微微颔首,拱手道:“孩儿晓得了,我定国公府必定尊嫡抑庶,绝不容此等乱家之风。”
徐希皋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至于恭顺候家,那才是真正的将门风骨。”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其先祖吴克忠、吴克勤,于土木堡随驾殿后,力战而亡。其后吴瑾、吴琮,又于曹石之变时,为护卫长安门,双双殉国。大明勋贵之忠烈,成祖以后,无出其右。”
他看着徐允祯,话锋一转。
“一时急躁,算得了什么?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真到了国家衰亡之时,真靠得住的,还得是这等看似急躁的刚烈之人。”
“你评他为中等,是站在平日里看。但若站在今时今日的国朝大节上看,他当为上等。”
徐允祯脸上微微发烫,父亲的这番话,让他看到了自己眼界的局限。
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父亲,那您觉得,陛下所言的‘人地之争’,这时代之问,当真无解吗?”
徐希皋沉默了。
他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解,终究是有解的。”他缓缓说道,“征伐、开拓、增产,乃至陛下作势欲起的新政……若真能澄清寰宇,续上我大明百年的国祚,并非难事。”
徐允祯忍不住追问道,“但百年之后呢?那推演百年以后可是有三万万人口,纵使吞并四边,又如何容得下如此之多生民?”
徐希皋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别去想那么远了。百年之后,我固然不在了,你也肯定不在了。把眼前事做好,才是正理。”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你方才评李国桢为上等,其实也偏了。”
“此子口舌便给,才干都浮于表面,看似精明,却不喜问下事,不愿做实功。长此以往,不过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罢了,成就终究有限。”
这话看似说李国桢,却其实在点徐允祯本人了。
徐允祯微微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受教了。”
“你愿意改,就好。”徐希皋叹了口气,“你要记住,这位新君的眼光,比我们想的都要细。寻常的夸夸其谈,入不了他的法眼。”
见儿子面露疑惑,他解释道:“你们只看到这人地之问,只看到这三次日讲,却没注意到,这经世公文是从何时开始推的,又是如何一步步引导诸位大臣去思考这些问题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道,“是八月三十日!是陛下登基后的第六天!”
“所谓的人地之问,不过是最终结果而已,这经世公文才是陛下真正要抓住的东西。”
“这事可不只是你看到的这么简单。”
徐希皋又从书案上拿起一份装订好的厚厚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所有经世公文历次递上去后,陛下批改打回的所有版本,你要一个个从头读过。”
“不仅仅要看最终公文,还要去看过程中陛下到底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又最终要抓住什么!”
“明白吗?!”
徐允祯恭敬地接过,沉声道:“孩儿今晚就读。”
“不仅要读,还要写。”徐希皋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自己选个方向,也动笔写一篇策论,写好了,交给我看一看。”
“啊?”徐允祯一愣,“父亲,我们不是说,先不着急吗?”
“不着急,不代表不练手。”徐希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真的时机来了,你文章写不来,事情办不妥,扶都扶不上去,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孩儿……明白了!”徐允祯重重点头。
徐希皋这才满意,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考较:
“襄城伯一事,你怎么看?”
徐允祯定了定神,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
“京营整顿,势在必行。保定侯梁世勋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如今京中勋贵,有资格接手的,无非是掌着红盔将军的灵璧侯汤国祚,和掌着大汉将军的襄城伯李守锜。”
“灵璧侯虽说更合适一些,毕竟红盔将军本就是京营序列。但他给魏忠贤建过生祠,这是洗不掉的污点,陛下恐怕不会选他。”
“所以,孩儿觉得,我们顺水推舟,扶襄城伯一把,是合适的。”
“嗯,这番见解不错。”徐希皋难得地点了点头,“襄城伯的事,我会寻个机会,向宫里递句话。不过,此事成与不成,还要看陛下的心思,说不好。”
徐允祯见今日考较终于得了一些认可,胆子也大了起来,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父亲,陛下如今对我们这些勋贵,究竟是何看法?为何我们递上去的条陈,都如石沉大海一般?”
这才是所有勋贵最关心的问题。
勇卫营的整顿里,没有勋贵的位置。
英国公张惟贤建议考选勋贵子弟,陛下口头答应了,却又迟迟没有下文,反而在文官、厂卫那边搞得风风火火。
京营整顿的条陈递上去,留中不发。
赌博、盗贼两封奏疏,留中不发。
连几家积极一些的勋贵递上去的整顿京畿卫所,整顿边饷名额的奏疏,也是留中不发。
皇帝的态度,像一团迷雾,让所有的勋贵都看不真切。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无从下手啊。”
徐希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所以,襄城伯虽然急了些,但让他去探探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英国公家的张之极呢?他比谁都急,现在都混成什么经世五子了!”徐允祯忍不住道。
徐希皋看着儿子急切的样子,忽然一笑:“怎么?你也耐不住了?也想去答一答那天下之问?”
徐允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这等青史留名之机,孩儿确实……心痒难耐。”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徐希皋摇了摇头,“我说了,看人要看家风。”
“你以为张之极那跳脱的性子,是跟了谁?英国公年轻的时候,比他还要急躁。他们家一贯的家风就是如此,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我们定国公府,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我们,还得再等等。”
徐允祯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我们定国公府究竟在要等什么?”
徐希皋沉默了许久,目光深沉如海。
“眼下先等两件事。”
“第一,是看陛下如何处置丰城侯李承祚。此人在魏逆当权时,极力攀附,甚至上疏请赐魏忠贤九锡。陛下如何处置他,是可以看出一些东西的。”
“第二,就是看陛下什么时候,会真正开始考选勋贵子弟。哪怕不给兵权,京营、亲军、京畿卫所,总能让我们动一动,用一用吧?总不能让大汉将军的盔甲,都放到生了锈。”
徐允祯听完,更是泄气:“那孩儿如今能做什么?总不能每日出去跟他们打马吊吧?那群人里,可用之才寥寥无几,打不出什么花样来。”
“从明日起,不用去打马吊了。”徐希皋淡淡道。
“我已为你请了个散骑舍人的位置,明日开始,你就进宫去当值吧。”
“记住,多看,多听,少说。不要争着出头,也别做最差的那个。把分内事做好,静静地等着便是。”
徐允祯还是不甘心:“那孩儿要在宫中,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头?”
徐希皋再次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
阁楼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将他脸上的皱纹映照得更加深刻。
“先等十月一日的大朝会罢,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二次大朝会。”
“这位新君做事只看实利,恐怕不是为了礼仪才开这场朝会的,否则也不会九月一场都没开了。递上去的关于朝会的奏疏也全都留中不发。
“恐怕到时候,又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要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极为沉重的词语。
“另外……”
“最好等陛下他……有了子嗣再说。”
徐允祯悚然而惊,猛地抬起头来。
徐希皋的声音变得无比干涩和沉重。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大明十年之间,连丧三帝。光宗皇帝一脉,身子骨又向来不佳。”
“若再有……不忍言之事,这帝位,就只能从神宗其他藩王世系中去选了。”
他闭上眼睛,脸上皱纹迭起。
“到那时,人地之争,帝位之争,东林阉党之争,数火并发……这王朝倾覆,说不得便在眼前了!”
“父亲……何至于此!”徐允祯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也不希望如此。”徐希皋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但北京城里,英国公既取急,我便只能取缓。”
“若真有这万一之事,英国公下去了,至少还有我定国公府扶着。”
“一急一缓,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当然……”
“若真到了那不可挽回之时,我定国公府,自当与国同休,与这江山社稷共存亡。”
“允祯,为父已经老了,倘若真有那一天,这定国公府恐怕还是要你来扛起。”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别的不管,你只记住一件事就好……”
“你是中山王徐达之后!是成祖世系亲立的定国公一脉!”
“生死关头,切莫辱没了祖宗威名!”
“父亲!”徐允祯大惊失色,还想再说些什么。
“下去吧!”
徐希皋却猛地一挥手,厉声斥道。
“好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宫里当值,莫要丢了我的脸,莫要丢了定国公府的脸!”
徐允祯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下,他深深一拜,躬身退了出去。
阁楼之中,再次只剩下徐希皋一人。
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在风中屹立了百年的老松,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年少时被一拳打中的地方,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张惟贤啊……没想到,你之教子,居然胜我一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