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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深吸了几口气,胸中那股孤独感,才缓缓平复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暖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和檀香。
方才那一番“大明已死”的言论,其实不过是他心中那个宏伟蓝图的……拼多多版本而已。
但没关系,一刀一刀砍下去,未必就不能砍出那最后的百元红包。
从眼下的效果来看,这套说辞,精准地切中了这个时代的痛点,也点燃了眼前这几位心中的火焰。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至此,那便趁热打铁,再埋下一根更深远的线头好了。
朱由检的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具安抚人心的力量。
“平身吧。”
声音不高,却仿佛春风化雨,让高时明、王体乾、卢象升三人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
朱由检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过方才那番演讲和礼仪上的应和,一种无形的的联结,正在他们之间悄然形成。
而他,作为这一切的引导者,更是需要及时地为这种联结,赋予一个名分。
是君臣相得吗?或许是,但他想要的,却远不止于此。
朱由检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读《国语》,其中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格外认真,分别看向三人:“三位爱卿今日所言所行,所思所想,可谓与朕同德、同心了。”
“如此,我等四人之中,有文臣、有中官、有天子,身份各异,但只要矢志不渝,一同为国为民,又如何不能称一声‘同志’呢?”
名实相生,自古皆然。
东林党和阉党之间,可以互相定义。
他朱由检,堂堂大明至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又如何就不能为天下真正有志改变之人,下一个定义呢?!
“同志”一词,可比“帝党”、“皇党”要高明太多了。
它天然就站在道义的高地上,是为共同的志向而奋斗,而非为皇帝一人的私利。
这在将来推行新政时,能规避掉多少不必要的攻讦!
私德?投献皇帝?谄媚君上?
这位大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处哪里?你才是道德洼地的那个人吧!
吃一吃特色封建主义的大棒制裁吧你!
朱由检此言一出,阁中三人神色各异。
高时明只是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
他本就是被陛下托付了梦想之人,同志之说,不过是让那份梦想,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王体乾则是心中一喜,眼观鼻、鼻观心,无数的念头在心底瞬间闪过,最终都化作了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恭谨。
而卢象升,这位还略显稚嫩的未来名臣,却只觉心潮澎湃!
但他的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两位内官,心中又泛起一丝隐约的怪异。
与中官为“同志”?这……
朱由检将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却不欲在今天这个场合让他们表态。
今日,这颗种子已经种下,至于它将如何生根发芽,还需要看他未来手段。
“好了,今日得遇三位同志,朕心甚慰。”
朱由检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挥了挥手,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寻常小事。
“天下之事,纷繁杂乱,然只要同德同心之人越来越多,又何愁天下不定,国事不平呢?”
他转向卢象升:“卢卿,你先退下吧。将那份马草疏,结合朕今日所言,再做修订,然后重新提交上来。你的具体任命,随后就到。”
“臣,遵旨!”卢象升躬身一拜,带着满腔的激荡与些许的困惑,退出了暖阁。
……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
朱由检沉吟片刻,这才转头对高时明说:“高伴伴,近前来,朕要说的有些多,你还是记一下罢。”
他看着高时明铺开纸笔,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缓缓开口。
“方才卢象升马草一事,朕有几道旨意要一并发出”
“第一道旨意。”
“迁卢象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永平、河间、顺天三府。”
“敕书中令其专管马草事宜,期间三地所有军事、民政、七品以下官吏任免、商民征调、府库钱粮,俱听其便宜处置!”
“此外,再钦赐王命旗牌一副,若遇阻挠之辈,可便宜行事!”
杨景辰最初对卢象升的任用建议是“巡按”,重在监察。
但朱由检给的,却是“巡抚”,是真正的方面大员,是行政、军事、监察三权合一!
区区马草一事,所费不过十八万两,确实不需要一个巡抚大臣前往。
然而马草牵连出来的诸多事宜,却刚好可以为他的北直隶新政,趟出一个样板,搜集最坚实的一项数据。
改革,改革,第一个事情不是试点,而是调研啊!
他话音未落,继续说道:“其二……”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失忆,想不起来细节。
没办法,今天聊了三个人,全是信息含量巨大。
朱由检转头问道:“方才卢象升说,若只在永平本地召买马草,需银几何?”
不等高时明回忆,王体乾已经抢先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是九万两。若本次就兼用河间、顺天两府,则耗费或能更低。”
朱由检脸上微微一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卢象升初入京畿,所做调研多得于旁人之口,终究不够牢靠。”
“为政者,最忌想当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凡不能完全确定之事,都要预留缓冲。”
“你传朕的口谕,让他将马草策论中的预算,改回原先的十八万两。”
“稍后该户部、兵部知道,将存银凑上一凑。若有缺口,再由朕的内帑补足。然后让卢象升将这十八万两,一并带去上任!”
高时明奋笔疾书,完全顾不上答话。
“其三,命田尔耕,点选两旗锦衣卫校尉,随卢象升一同上任。”
两旗,二十人。既是护卫,也是他安插的眼睛和耳朵。
史书上的卢象升值得信任,但现实中的卢象升,他却不可能盲目相信。
千载史书悠悠,谁知道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更何况,日后外放的督抚会越来越多,将锦衣卫外派,以获取多方信源,必须形成定制。
多一个信源,总归多一分真实。
“其四,将电报体系,对卢象升全面开放。授予其个人电报编码,许其组建小型电报中心,再赐一套独立码书。”
高时明奋笔疾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很快便写满了密密麻麻、略显凌乱的字迹。
而一旁的王体乾,却是越听越心惊。
事权、钱财、人手、信源!
不过是区区十八万两的马草差事,陛下给卢象升提供的资源和信重,几乎快要赶上督师蓟辽的孙承宗了!
这究竟是卢象升此人确实简在圣心,还是这马草一事,背后另有玄机?
王体乾一时想不明白,只是将这事暗中记下。
他却不知,这套组合拳,正是朱由检为未来所有地方改革者准备的“标准配置”。
如今却只是拿卢象升做一做磨刀石罢了。
历史上崇祯的用人,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那就是极端。
极端的相信,和极端的怀疑。
极端的苛刻,和极端的宽容。
整个人像个二极管一样。
他却不能这样,钱给足、权给足、人给足、然后凭事而定,给予试错空间和方向指引,再帮他们抗住反对压力。
用名牵之,用利引之,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前面提到的钱、权、人等事不提,电报一事更是崇祯无法拥有的条件。
这其中所谓的“独立电报编码”,其基础方案来自于锦衣卫指挥佥事邹之有,正是凭此方案,他拿下了技术悬赏的头奖。至于次等奖,则被王世德的全双工通信方案拿走。
但“个人编码”这个概念,却是朱由检自己补充出来的想法,类似后世的电话号码。
它与宁远、锦州那种固定地点编码不同,只派发给如孙承宗、卢象升、马世龙这般需要直达天听的特殊个人。
再配上一本独一无二的码书,这便是一条速度快到极致的密折上报通道。
等京师到锦州的电报线路全线贯通,只要不是极端天气,理论上,他便可以和孙承宗、卢象升、马世龙等人,进行延迟在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等的半即时通信!
驿站是历代皇帝的马鞭,而电报,却是他朱由检的上帝之鞭了。
到时候车营阵地左移十米,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至于“电报中心”,则是田尔耕与孙承宗沟通之后,所呈上的最新优化方案。
一开始的电报设计,所有信息都以京师为收发点。
然而在讨论后,他们认为,各个府县、重要军镇,其实也有汇总、分发各方信息的需求。
因此,根据信息传输的容量和紧要程度,定下了不同等级的电报中心。
如孙承宗坐镇的山海关,便是最高等级的大型电报中心。
而卢象升的马草差事相对简单,一个小型电报中心便足以应付。
每个电报中心,都会加派人手、装置,并允许与周边各收发电报。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情报分级、明码暗码之类的种种优化,让朱由检又开开心心地追发了三百两银子的奖赏出去。
以上所有种种,就此组成了朱由检配置给外放大员的“改革套装”。
……
朱由检说完这四条旨意,又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确认再无疏漏。
他长舒一口气:“卢象升之事,就到这里。尽快拟旨,发下去吧。”
“奴婢遵旨。”高时明直起身子,恭敬应诺。
朱由检这才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心腹内官。
高时明依旧云淡风轻,王体乾则笑容可掬。
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同志……
今日所言,其实不过是埋个线头罢了,哪里能一下子变成后世那般摸样呢?
圆滑者如黄立极、王永光。
气盛者如薛国观、卢象升。
老成者如成基命、张惟贤。
保命者如王体乾、田尔耕。
求名者如李国普、杨景辰。
投机者如霍维华、杨所修。
……
这天下之人,欲望纷杂,各有所求。
更不要说籍贯、师门、利益、阶层、志向等种种因素纠葛在一起。
想要将他们真正拧成一股绳,同心同德,何其难也!
登基以来旬月,他见过之人林林总总,却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最终不过是因人做谋,因才施用罢了。
罢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心中那一点点的感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豪情所取代。
改革,不是靠嘴巴来说的!
改革,是要预备着用暴力打碎一切的!
因此,在他进行第三次日讲之前,他才临时举行了这场军官考试。
因为,这批人才是他敢于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最大依仗!
其中,来自勇卫营整编后的队官、把总,六十一人!
从九边宣召的精锐队官、选锋中,粗通文墨者,八十四人!
以及,由他亲自校验武官名册,从几千人中,亲手抽出来的七张武将卡,如今也到其六!
辽东开原人,辽东觉华岛把总——黄得功!
辽西锦州人,辽东锦州左屯卫守备——周遇吉!
再加上一个当前勇卫营第一司把总,孙应元,刚好凑个“京营三虎”的羁绊。(士气+10%,攻击力+20%哈哈)
然后则是,
辽东辽阳人,辽东锦州把总——祖宽!
山西大同人,辽东宁远把总——曹变蛟!
山东临清人,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
辽南盖州人,东江镇参将——孔有德!
……
凡是后世他有点印象的……
——哪怕是糟糕印象的,如孔有德、左良玉。
只要官职尚低,不影响前线战力,能调的他全都调过来了!
朱由检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这满手的王炸,这飞龙骑脸的开局!
这大明皇帝的剧本……难道不比开局登陆海南要爽吗?!
天下之势,长在于我!
朱由检迈开步子,向暖阁门口走去。
路过高时明身前时,他脚步一顿。
“高伴伴,你稍后将朕今日召对卢象升时,所言‘人之三死,国之三死’的言论,好生整理一番,准备刊发到《大明时报》上。”
高时明拱手应诺:“不知陛下,要刊发于哪一期?”
朱由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不会太久的,旬月之内便可发布了,你先准备着便是。”
朱由检抬脚继续前行,自有小太监早早殷勤地推开了暖阁大门。
恢宏的乾清宫大殿逐渐展露眼前。
现在,朱由检要去看看,他未来的利刃们,究竟……
给他交上了一份怎样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