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基命从暖阁中走出,笑容满面。
他看向门外廊下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往殿外走去。
此时殿内的小太监们已经开始收拾御案上的笔墨和卷宗,成基命只扫了一眼,却不放在心上。
新君居然也看到了国子监这个要害,却说还有一处比这更为紧要?
会是哪里?
吏部?去给杨景辰打下手,整顿考选?倒也不是不行,国子监养士,吏部选官,本就是一体两面。
礼部?去负责今年的恩科,为天下取士?今科乃是新朝第一科,得人确实十分重要啊。
他一路思索着,出了大殿,一阵秋日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但这风,却怎么也吹不冷他心头的那份火热,各种计较在心头浮起。
然而慢慢地,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最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乾清宫,终究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年轻……就是好啊。”
……
卢象升走进暖阁时,心无旁骛。
他目不斜视,不及抬头看清御座上的人影,便一丝不苟地依着朝仪,撩袍、屈膝、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礼。
“臣,大名府知府,卢象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他准备抬头之际,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却稳稳地将他扶住。
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
“卢卿,平身吧,你终于来了。”
卢象升愕然抬头。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新君的样貌。
他离京就任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彼时的信王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养在深宫,与外臣并无交集。
这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位大明的君主。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格,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束,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给这间暖阁带来了一种近乎静止的庄严感。
而皇帝就站在这道光束之中。
年轻,这是卢象升的第一个念头。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的沉静。
扶着他的那双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
卢象升一时之间,竟将路上默背了无数遍的对策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干。
他被皇帝握着手,也不敢抽开,只能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是的,臣来了。”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那笑声驱散了暖阁中的沉静。
他拉着卢象升的手,将他引到殿中一面巨大的屏风面前。
“卢卿,不必拘礼,朕今日召你来,只为一事。”
卢象升的目光落在屏风上,微微一怔。
却见他那份《马草疏》竟被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贴在了屏风正中。
而在奏疏旁,还附着一幅手绘的北直隶舆图,其上山川、河流、府县、卫所,标注得清清楚楚。
“卢卿,朕想听你亲口说说,这马草之策。”朱由检松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看着这幅图,卢象升纷乱的心绪迅速安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琢磨了数天的腹稿又重新浮上了脑海。
他对着朱由检拱了拱手,沉声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欲治辽东马草,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若只着眼于辽西,反倒落了下乘。”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卢象升迈步来到屏风前,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官袍也掩不住他此刻的锋芒。
“若只论辽西马草一事,其实甚易。”
他伸出瘦削却有力的手指,点在舆图上。
“辽西如今有马骡两万两千八百四十七匹,依常例,每日食草一束,一年冬春两季所需不过三百六十万束。”
“而臣查过黄册,单只永平一府,便有额田一百八十三万余亩。以亩产一石米、得一百五十斤秸秆计,晒干后可得马草五束。则永平一府,理论上岁出马草可达九百一十五万束。”
“其中岁征马草三十万束,取三十之一税,却仍有八百八十五万束民间自用。”
“其中扣除三成的农户牲口嚼用、三成烧火做饭,也仍有三百万束可供售卖。稍作挪移,仅此一地,便足以支应当前辽西的用度。”
朱由检微微一笑,依旧没有说话。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
“然,辽事实乃国之大患,若欲犁庭扫穴,又岂是区区两万马骡足用?陛下心怀天下,目光长远,他日整军经武,所需马骡或要达十万之数?”
他说到这里,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一眼朱由检。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卢象升心中微微一跳,继续道:“又军国所需皆仰赖永平一府,倘若此地突发天灾,又当如何?”
“是故此乃侥幸之策,并非万全之法。臣以为,今日之策,当以两万马骡之三百六十万束为当前之务,而以十万马骡所需之一千八百万束,为未来之谋!”
他跨前一步,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臣所计,当以永平为主,岁征三十万束,就地采买三百万束。”
“再以河间府为辅,其额田八百三十万亩,远胜永平,岁征马草六十七万束,就地可买一千三百六十万束。”
“如此,便有一千四百五十七万束矣,其余不足再从顺天府征买即可。”
“如此,远近相合,提前筹谋,方能有备无患。”
朱由检终于抚掌赞道:“善。能够着眼未来,不谋一时,确是谋国之策。继续说。”
得到肯定的卢象升心中稍定,拱了拱手,继续抛出自己的第二个要点。
“然而,此仅为买草之策,于国用开支,仍是重负。”
“按当前时价,辽西马草每束高达五十文。”
“然臣自大名府一路行来,民间草价不过五文、七文,至多十文而已。其中近四十文,皆耗于转运与各级胥吏之手。”
“臣以为,当以永平府专供山海关,陆路转运,每束耗费不过二十五文。”
“而以河间府之草,就近下天津,以海船分供给宁远、锦州,则耗费可降至十二文。”
“如此,若以当前两万马骡计,却不需黄运泰所言十八万两,而只需六七万两即可。”
“纵使他日按十万马骡计,岁出之费亦不过二十万两以内即可。”
(附图,红色线是北运河、永定河、卫河这几条主要的河道,不是全年通航的。
(天津则是日常给关外转运粮食的基地,这条路走海运已经运行很久了。)
他说完,第二次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却如同没有察觉一般,只是看着地图赞叹了一句:“多方筹措,精心算画,可以称得上贤臣了。”
卢象升咬了咬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得更透一些。
“陛下,前蓟辽总督杨公所言之马草四弊,曰时价不公,曰富免贫当,曰倍价购草,曰官侵民逃。归根结底,不过‘吏治’二字而已!”
“臣若到任,只需细细查访,纠其首恶,杀鸡儆猴,不出旬月,便可肃清此弊。”
他顿了顿,终于试探着说出了那句关键的话。
“然,若臣有朝一日离任,终究世易时移,人亡政息,难免贪腐再起。”
“胥吏之弊,在地方之中,恐比官员之弊更为难办。”
朱由检点点头,似乎颇为赞同:“此言有理,一时之治易,万世之治难。确实如此。还有吗?”
不在乎胥吏吗……
卢象升心中有些不甘,又继续开口:“此外,各地田额皆乃万历年间黄册定数。数十年来,人口滋生,侵占军屯,开垦滩涂,其实际田亩,早已远超旧数。”
“是故各地岁出马草,远比臣所估计来的乐观。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朱由检的脸上,一不小心没忍住笑容。
他就势哈哈一笑,说道:“好事,好事啊!如此,便不必担心太过劳民了。”
也对清丈没有兴趣吗?
卢象升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继续开口:
“陛下,除此之外,农夫开垦,多墨守成规。若能在地方兴农教事,推广良种,再辅以兴修水利,开垦部分稻田,则田产必然增多,马草亦能随之增多。”
他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咬了咬牙,忍不住违背自己务实的原则。
居然在未经调查时,便说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数字。
“清丈田亩与兴农教事两相迭加,或许单单永平一地,每岁便能出产马草……六百万束!”
“好。”朱由检依旧只是点点头,惜字如金。
这一个“好”字,听得卢象升整个人都不好了。
卢象升到此时,已经有些失落,却强撑着将准备的最后一个钩子说完:
“陛下,马草价低之时,多在麦收之后。”
“此时诸河汛期已过,最合船运,又兼漕粮北送之船将要返航。”
“若能借此空船,征收顺天府之马草,经漕运至天津……则别说十万,便是养马二十万,亦非难事!”
朱由检听完这话,终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卢象升心中一喜,果然,还是要从军国之事入手吗?
少年天子啊,果然……
却没想朱由检看着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就笑得朱由检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卢象升被这笑声搞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恼火从心底升起,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终于,朱由检的笑声停住了。
他直起身,走到卢象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卿啊……”
朱由检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幽幽开口道。
“你不诚啊。”
卢象升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难道……?
只听朱由检淡淡开口:“朕今日召成卿、王卿入见,问的第一个问题,都是‘此天下是否已到了该革弊之时?’”
“朕看,这个问题,倒是不用问卢卿了。”
卢象升眼神一亮,拱手就要作答:“臣……”
“你是不必答这个问题了。”朱由检却将手一摆,打断了他的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细细道来:
“其一,你言十万、二十万之数,是在试探朕有否平灭辽东之心,又对这桩军国大事,预期到了何种地步。”
卢象升的脸色瞬间一僵。
朱由检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你言离任后贪腐再起,是在探究朕有否澄清吏治之志,而此‘吏治’,又到底是治标,还是治本。是到官员,还是通到胥吏。”
卢象升内心,已有些汗颜。
朱由检语速开始加快。
“其三,你言漕运空船之事,是在试探朕是否有整顿漕运,乃至变通漕运之心。”
“其四,田额不实,是在试探朕是否有清丈天下田亩之心!”
“其五,所谓兴农教事,是在试探朕是否愿在北直隶,再行农耕之事!”
朱由检说到这里,将完全摊开的五根手指在卢象升面前晃了晃,戏谑地问道:
“怎么?卢卿是以为朕没有读过《潞水客谈》,还是以为朕不知徐贞明、王应蛟、左光斗、徐光启诸公之事?”
一连串的名字,如同连珠炮一般从年轻天子的口中吐出。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段朝堂的往事,一番改革的艰辛。
卢象升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尴尬地拱手道:“臣……臣不敢。”
朱由检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再看卢象升,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回御案之后。
当朱由检缓缓坐上宝座之时,整个大殿的气氛仿佛都为之一凝。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殿中的臣子。
明明还是那张十七岁的年轻面孔,可卢象升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与威严。
是天子威压带来的错觉吗?
还是帝王之家先天早熟?
可是先帝初登基时,也未曾有如此气势啊!
“卢卿,年轻人当有朝气,往后还是开诚布公一些吧,不要学官场前辈,作此中庸之举。”
话音落下,不带一丝波澜。
卢象升呆立当场,心中后悔不已。
唉,昨日拜访老师时,老师说什么‘新君年少,心思难测,当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言’。
结果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搞成了这四不像之举。
这下,恐怕是弄巧成拙了。
朱由检心中好笑。
二十七岁的卢象升啊,还真是稚嫩得很。
他淡淡道:“算了,先把马草一事说完吧。”
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你的方案很好,但朕还得补充几点。”
“你说民间自用马草,三分之一用于烧火。”
“但你还未到任,恐怕不知永平府滦州盛产煤炭,此地两斤煤仅值一文。”
“永平百姓,用于炊薪的马草,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卢卿推断,到任后还要再做修正,这是其一。”
卢象升尴尬地拱手道,“臣明白了。”
朱由检点点头,继续开口:
“惜薪厂新作一物,名曰‘蜂窝煤’,取煤末与黄土混合而成,其热值、耐用皆胜于原煤”
“初步估价,同等热力下,其价不过煤炭三一之费而已。”
“此物打造之法甚是简单,你到任前,可去司礼监领取样品图纸,到任后试做一下便知。”
“此物一出,百姓用于烧火的秸秆,恐怕还要进一步骤降。”
朱由检的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其三,朕已密令总兵马世龙,督麾下六千骑,候于通州。”
“只待卜失兔与虎墩兔憨在漠南决战,便于背后突击虎酋。”
“此战若定,则漠南诸部,当为我大明禁脔矣。届时,你大可使银钱,从口外指买马草,既得实利,又可施恩,一举两得。”
卢象升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会,片刻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明察秋毫,洞烛万里,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大略上定乾坤,臣……班门弄斧了。”
那蜂窝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向口外诸部购买马草、永平盛产煤矿二事确实是他未曾想到,却又切实有用的法子。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卢象升勉强一笑,语气中全是强装出来的振奋:
“臣这便回去准备,三日之内,必至永平,赶在入冬之前,先解辽西燃眉之急!”
——快走快走!再不走,皇帝想起来我刚刚窥探圣心的事就完了。
“不急。”朱由检却摇了摇头,“再等两日,参加完朕的第三次日讲再走也不迟。”
他看着卢象升,微笑着问道:
“难道,卢卿就对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感兴趣吗?”
那个问题!
卢象升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老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新君年少,心思难测,当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言!”
可……
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胸中些许犹豫尽数蜕变,转而成为满腔的豪情与孤勇!
自己十年寒窗,五年宦海,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金殿之上,一抒胸中抱负,为这风雨飘摇的天下,寻一条出路么!
天下之问,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挣扎与犹豫尽数褪去,只剩下澄澈如洗的坚定。
卢象升对着御座,长揖及地,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
“臣,卢象升,正欲请答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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