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只剩下最后二十里路,卢象升便不再顾惜马力,全力加速。
尘土飞扬中,高大巍峨的广宁门城楼已遥遥在望。
(附图,AI还原了色彩的城楼,虽然不是广宁门的,但应该差不多)
……
片刻之后,卢象升便抵达广宁门外。
他抬起头,果然在城楼上,望见了一个和卢沟桥急脚铺一模一样的报台。
卢象升翻身下马,往城门走去。
此时已是未时,城门内外稀稀疏疏,并无多少人影。
这倒也正常。
菜农小贩为谋生计,多是天不亮就得在城门排队,赶着进城占个好位置。
而商旅车辆,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需绕到崇文门纳税登记,京师九门宣课司衙门设在那处,自有其道理。
卢象升此行轻车简从,随身只有一个包袱,装着两件换洗衣物和几册书籍,自然也算普通行人。
他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走到城门前,从袖中摸出两文钱递了过去。
这是数年前他离京时的常例,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那守门官却并未接钱。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瞥了眼左右,终究心里没底。
守门官心情恶劣,语气自然也不太好:“滚进去便是!从前几日起,行人免税!”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烦躁和憋闷。
卢象升微微一怔,有些惊讶。
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收回了手,牵着马走进了城门。
出门在外,他向来不喜暴露官身。
唯有如此,才能拨开云雾,看见最真实的底色。
数年前卢象升奉调临清仓,按例有二十日到便可,他快马加鞭,七日便至。
但他没有立刻上任,而是在临清县里暗中观察了整整十天,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败胥吏摸了个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他一上任便能雷厉风行,将弊政一扫而空,最终博了个“上上”的考评。
如今时隔五年重回京师,这股子微服私访的习惯却是改也改不掉了。
看着卢象升牵马远去的背影,那守门官终于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呸!”
这一声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旁边几个站岗的小卒立刻围了上来,满脸苦色。
“头儿,这苦日子,怎生是个头啊!”
“是啊,人头税说不收就不收了,咱们的进项一下子少了七八成!”
另一个小卒更是唉声叹气:“腰里没了钱,回了屋,婆娘都瞧不起,杆子都硬不起来了!”
那守门官听着手下诉苦,自己心里更堵得慌。
他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四周,见这大中午的鬼影都没一个,这才压低声音,长叹一声。
“恁娘的,这日子确实难熬!”
他恨恨地说道:“这九门税事,原本户部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划给了顺天府!”
“新来的那个李通判,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谁去送礼,谁就死得快,送得越多,死得越惨!老子就没见过这种官!”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颤音。
“最可恨的是那帮狗屁东厂的番子!不去拿捏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偏偏盯着咱们这些小人物!崇文门那个大使,何德何能?”
“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在这京师首善之地,连根葱都算不上,居然被直接抓进了北镇抚司!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东厂”二字一出,周围的小卒们齐齐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怨气瞬间被恐惧取代。
片刻的死寂后,还是有小卒不甘心地问:“头儿,那……那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守门官斜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幽幽道:“走着瞧吧。”
他像是说给手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且忍着。他李通判想拿咱们九门税务当梯子,谋他自己的晋升之阶,就让他谋!”
“这等强项之人,哪里愿意在这区区六品通判之位上长待。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终究是要高升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于世故的精明。
“等他走了,换个王通判、钱通判上来,你还怕他不吃这份腥?这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官?且等着吧!”
一番话说得众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纷纷吹捧起来。
“头儿就是有眼光!”
“说的是,还是头儿看得远!”
那守门官正自得意,脸色却突然一变,厉声喝道:“都滚回去站好!一个个没点眼力见!万一让……那什么……抓了把柄,老子熬不到出头之日,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滚滚滚!”
众人被骂得一激灵,瞬间作鸟兽散,各自回到了岗位上,目不斜视,仿佛刚才的抱怨从未发生过。
城门内外,又恢复了那片萧瑟的寂静。
……
话分两头,卢象升这边进了广宁门,便算是踏入了京师南城的地界。
从这里一路向东,依次穿过菜市大街、骡马大街,然后再转向北,便是宣武门。
方才在城外的萧瑟一扫而空,一股混杂着鼎沸人声、牲畜粪便和各色食物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道路两旁,本应宽敞的街道被各种摊贩挤占。
中间只剩交错的通道,只容得两架马车过道。
卖菜的、卖杂货的、卖力气活的,将自家的摊位尽可能地向外延伸,仿佛多占一寸,便能多赚一文钱。
卢象升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在人群和污水中穿行。地上坑坑洼洼,积着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黑水,散发着阵阵酸臭。
几个孩童在狭窄的街道上追逐打闹,卢象升为了避让一个突然冲出的孩子,脚下微微一滑,竟一脚踩进了一个没过脚踝的深水坑里。
冰冷肮脏的泥水瞬间灌满了整个靴子,那股透心凉的湿意让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孩童们见状,吓得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看起来呆傻傻的,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光景,赤着脚站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发抖。
卢象升看着那孩子,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冒了一下就消退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算了”。
那孩子如蒙大赦,有模有样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跑,转眼就消失在杂乱的巷陌深处。
卢象升心中暗叹,自己今日心急火燎,倒是失了往日的计较,活该有此一难。
往日官绅入京,即便是从西边来,也大多会绕远路走北边的阜成门。
那里入了门便是内城,街道整洁,行不了多久就是都城隍庙,虽也是集市,却比这南城的脏乱差要好上太多。
而他一时不甚,居然从广宁门进,可不就是活该如此。
卢象升牵着马,在拥挤的人流中又挪动了许久,终于穿过了这段最糟糕的路段。
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混乱的景象,卢象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还是天公作美,前几日那场雨没下起来。
若是真下起大雨来,地面积水,粪便杂物漂浮在水面,那才叫人绝望!
再往前走,折道向北,高大的宣武门便在眼前。
与广宁门一样,此处也无需缴纳门税,行人可径直穿过。
然而,当卢象升穿过宣武门门洞的刹那,一股比方才南城集市更加巨大的喧哗声浪,猛地向他撞来。
只见宣武门内的大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竟比南城还要热闹数倍!
一支由队正军丁护卫的队伍,正簇拥着一位小吏,高举着一块硕大的牌子,上述奉旨清街,沿着宣武门大街左侧缓缓前行。
更外围,则围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惊呼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卢象升八卦之心又起,牵着马匹,奋力挤进了人群。
只见那小吏在一处略微探出街沿的商铺门前停下,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在那户人家的墙壁上,用一个潦草而有力的姿势,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圈内写上一个刺眼的“拆”字!
“下一个!”小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继续前行,人群顿时一阵喧闹。
“这……这就拆了?这可是侯驸马家的铺子啊!”
“贼狗攮的绿皮儿,多事!真是多事!俺入你……”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似乎是其他被拆的店铺,只敢低声骂上几句。
旁边却有人应和道:“拆得好!你看看这条宣武门大街,原本三十余步宽,被这些贪心不足的日侵月占,如今连一半都不到了!再不整治,马车都要没法过了!”
“说的是!不拆掉这些违建,后面怎么铺石板路?我听说,这位新上任的薛府尹,那可是个强项令!”一位穿着儒衫的老者抚须说道。
“强项令?”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拆拆勋贵府邸算什么,等他拆到那些中官府邸边上,就知道他是不是银样镴枪头了!我赌他不敢!”
各种议论声钻入卢象升的耳朵,让他眉头大皱。
铺石板路?
他拉住身边那位儒衫老者,一拱手,谦逊地问道:“老丈有礼了。在下乃初到京城的士子,敢问这京城是要重修道路吗?可如今国库空虚,九边糜费甚巨,这京师铺路,怕不是要耗费百万巨款?朝廷如何能行此事?”
那老者见他文质彬彬,又是读书人模样,便也客气地回礼,摇头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此事并非动用国库银两,而是由京中的勋贵、中官和大臣们捐的钱,据说足有五十多万两呢!”
“而且也不是全城都修,这第一期‘京师新政’,只先修宣武门大街和东边的朝阳门大街。”
“京师新政?”卢象升的疑惑更深了。
“呵呵,看来相公是刚入京,不知道也正常。”老者笑道,“你往右拐,去正阳门大街,买一份前日刚出的《大明时报》看看便知。上面什么事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今新进京的士子,可是人手一份呢!”
那持牌小吏的队伍一路向北远去。
突然有路人叫道,“拆到东厂王太监铺子上了!”
嚯!好戏开场!
落在后面的人群顿时喧然,老者也按捺不住了,朝他拱了拱手,便追了过去。
“哎……”卢象升没叫住,也只得作罢。
他心中疑云重重,决定先不急着去部里投文书,还是安顿下来,把这些事情弄个明白再说。
……
此时,随着看拆迁热闹的人群向北涌去,宣武门左近的视野顿时空旷了许多。
卢象升牵着马匹,习惯性地往记忆中承恩寺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哎?
我那么大一个承恩寺呢?
怎么没了?
只见原本应该是寺庙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废墟,残垣断壁之间,杂草丛生,满目疮痍。
……
又抓了个路人打听了一下,卢象升这才搞明白缘由。
承恩寺为何会消失?
这就得从王恭厂大爆炸说起了。
去年那场惊天动地的灾变发生时,他人还在山东临清,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想到如此惨烈。
宣武门旁的象房都塌了半边,大象受惊,四处奔逃。
而紧挨着王恭厂的承恩寺,那更是干脆原地起飞,共赴西天了。
如今,王恭厂旧址已是一片废墟,新的火药厂干脆迁到了城西北,改名“安民厂”,吓得那附近能搬走的住户都搬走了,地价骤降。
而宣武门这片灾变核心之地,简单清理了瓦砾尸骸之后,却再也无人愿意在此起屋造房。
午夜之时,常闻鬼哭之声的传言,更是让此地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地。
至于承恩寺,本有勋贵豪绅想张罗重建,但后来不知从哪传出风声。
说那寺中住持平日里不敬佛祖,只以敛财为能,私下里更是贪财好色,这才招致天降霹雳之罚。
此言一出,真假难辨,住持也无法从地底下爬出来反驳,重建之事便再也无人提及了。
卢象升站在废墟前,心中一阵唏嘘。
他牵着马,思忖片刻,决定先往正阳门去。
路过刚好可以买一份那劳什子的《大明时报》,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然后再拐去东城的成寿寺安顿。
批验茶引所就在那附近,商人富集。
刚好能顺便问问京中马草的行情。
打定主意,卢象升不再耽搁,牵着马,汇入了前往正阳门的人流。
(附小卢今日行程图,东城因为靠近崇文门,所以皇店、批验茶引所都在那边,所以我觉得那边应该很多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