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
朱由检正背着手,站在沙盘之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高时明轻步走了进来。“结果已经出来了。”
朱由检缓缓转身,从沉思中抽离,他点了点头,接过高时明递上来的名册。
就在不久前,他于勇卫营校场,亲自接见了奉召入京的九边精锐。
按照他的旨意,每镇选派两名队官,十名选锋。
这些人,都必须是亲手斩获过西虏或女真首级的真正勇士。
如今,距离京师较近的宣府、大同、密云、蓟镇四镇官兵已经悉数抵达,一共八名队官,四十名选锋。
至于更遥远的辽东、陕西等地,则还需些时日。
朱由检的目光在名册上缓缓扫过,上面没有一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但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有趣的是,在这四十八人中,竟还有七名“夷丁”。
所谓夷丁,有的是归降的蒙古人,有些是战俘,还有的是活不下去前来投军的牧民。
当然更多的是专门过来中原寻富贵的。
如今的蒙古右翼,王公大臣醉生梦死,战斗烈度极低。
所谓勇士,真不一定能比能算账会管账的汉人吃香太多。
他们的面貌看起来与中原人差别不大,甚至学着汉人蓄起了长发,只是多数人官话说得还是结结巴巴。
但这不重要。
英雄不问出处,猛兽何分来处?
只要是能撕碎敌人的爪牙,朕就敢用。
朱由检亲自接见了各位勇士(在重重护卫之下),当场试以弓马骑射,当场颁赏。
随后又让徐应元和高时明监考,加试了文试策论。
结果与他预想的相差无几。
这批边军精锐的武艺确实高出京营一筹,基本都在中赏及以上。
但文采方面,被那些不通文墨的夷丁拖了后腿,整体上反倒不如京营。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至少说明,那些远在天边的军头们,对他这位新君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没有拿些老弱病残来糊弄了事。
“十三名上赏且文考过关者,擢为队官。其余人,提为伍长。”
朱由检将名册递还给高时明,声音平淡无波。
“再传朕的旨意给兵部,令其从京营中再摘选勇士,补齐缺额。”
如此一来,勇卫营的兵额将扩充到三千七百八十余人。
“臣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然而,不待他转身,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你再告诉徐应元,这个月底,勇卫营要进行重考。”
“以阵型、武艺、文考三份综合考量,必须将总人数重新压回三千之数。”
“所有不合格的,不论是新补入的京营兵,还是刚从九边来的精锐,一视同仁,原路退回。”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朱由检的心中,勇卫营并不仅仅是亲军,它更应该是未来的教导营、军官速成班。
刚登基时,他根基不稳,不敢大动干戈,只能在御马监的旧有框架内选人,那些人未必是最好的,却是在当时情况下相对可靠的。
但现在不同了。
他权势渐稳,又暂时没有触动太大的利益。
正好趁此机会,在军中掀起一场优胜劣汰的内卷,为自己筛选出真正有用的刀刃。
至于这种新柴堆旧柴的做法,会否导致军中互相仇恨、不团结?
朱由检心中只有冷笑。
军队之中,真让他们铁板一块地团结起来,那才叫搞笑了!
那对军队本身,对高居其上的君主,都不是什么好事。
满桂和赵率教不合?
可以不合,战场上谁敢违抗军令,率先溃逃,拿头来见就是。
大明的刀把子,不能只对文官锋利,对武官也要同等锋利才是。
朱由检甚至能够接受用一到两场败战,来换取军法的整肃。
大明在他的整顿之下,内功应该会比历史同期雄厚一些,能够承受的损耗也更大一些。
高时明一惊,瞬间就意识到这道命令中蕴含的残酷,他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转而问道:“朕亲自点选的曹变蛟等人,还有多久能到京?”
高时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时日推算,陛下所点的将官多来自辽东,应该还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东江的孔有德与陕西的贺人龙路途遥远,恐怕分别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御案后坐下。
“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
批阅奏疏的流程,朱由检已经愈发熟稔。
他与高时明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检写下一个“√”,高时明便知是“下部照办”的意思,自会用标准的朱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问题的奏疏,朱由检便会画上一个“?”。
高时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问了才明白这代表这奏疏有问题,需要打回重拟。
很快,甲、乙两级的常规奏疏十一份;内阁与司礼监定级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为防两者串通而特意随机抽调的丙、丁级奏疏二十份,尽数处理完毕。
朱由检从桌案一角那堆专门堆放的“京师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这份,发回去再让他改改,尽快贴到宫门外吧,就作为经世公文第二篇。”他将奏疏递给高时明。
高时明接过一看,奏疏的标题是《提请京师饥民疏》,上奏者是行人司行人,章自炳。
与他人不同,这份却是没改过的,属于第一次上奏。当然私底下他是否修改过多版就不清楚了。
“其一,”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顺天府衙既要独立,就不该再从户部拿钱。否则事事纠葛,权责不清,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
“其二,缺的钱可以从修路费用中出,但要将此事与修路联结起来,以工代赈。”
“不劳动者不得食,哪怕年老妇孺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轻便活计,也不可纯粹开仓放粮。”
高时明凝神听着,将皇帝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臣明白了。”
朱由检又指了指剩下的那几份奏疏,说道:“这些人写经世公文,已渐渐有模有样了。后面朕就不再一一亲批。”
“再有新的方案,你和薛国观先审,审完改完,定了最终的稿子,再交到朕这里来。”
“朕若是也觉得可行,再发旨任免、赋权。”
“臣遵旨。”高时明点头应下。
这本是应有之意,权力的下放几乎是必然的。
领导要兼顾多条战线,不可能关注所有细节,只能抓其大略,这是人的精力天然所限制的。
而下属也需要充分授权,才能得到充分锻炼。
哪怕下属会犯错,也必须放手让他们去做,否则下面的人永远成长不起来,最后累死的只会是自己。
除非……整个系统已经丧失了一切增量,沦为一潭死水。
但如今的大明,不该是,也不能是。
不过放权的前提,却是整个战略思想从上到下的贯彻,否则只会放出一坨布朗运动来,根本形不成合力。
朱由检抬起头,看向高时明,问道:“高伴伴,你可知朕为何要掀起这场经世公文运动吗?”
高时明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试探着答道:“陛下……可是觉得过往的策论文章,过于空泛,其方案可行与否,全然系于一人之身?”
朱由检对高时明的敏锐早已习以为常,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其一。”
“策论具体,条理清晰,确实能让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败,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对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国观真正把京师的路修完,朕再让他写一篇对当初那份策论的复盘。”
“其中详细写明,当初的方案里,哪里想到了,哪里没料到,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做得极好。”
“有了这样一份详尽的复盘,方案就更齐全了。”
“如果后面再有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也在大明不同的地方修了路,也留下了他们的经世公文和复盘。”
“那么后来的官员,若再要修路,只需将这四五篇前人实录细细读过,恐怕就胜过读那些传统的经世策论百篇千篇。”
“这,才是经世公文真正的意义所在。”
“官员做事的下限,会被大大提高。”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整套方案持续推进下去,做成一事,则积攒一事之洞见,哪里还怕没有萧何呢?”
“求贤若渴,不如造贤成风。一个萧何,撑不起大厦将倾。但若天下郡县,皆有萧何之才具雏形,则大明无忧矣!”
高时明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不是欲求能吏,乃是……欲造能吏啊!”
“然也。”朱由检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强大的自信,“正是如此。你将朕今日这番话,发给薛国观,发给内阁,并尽可能地扩散开去。”
“然后,你和薛国观一起,先借着京师新政的机会,把这事前方案、事中记录、事后复盘的整套流程,给朕做扎实了。”
他看着高时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柔和了些。
“高伴伴,这便是朕给你的第一个回报。”
“万世之后,大明永昌皇帝或许已泯然众人,湮没于史书尘埃之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这经世公文之滥觞,你高时明和薛国观两个人的名字,却注定要永铸其上了!”
经世公文之滥觞!
永铸其上!
纵使从龙以来,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位新君的出人意料之举。
但这番话仍然让高时明心神为之震撼。
君恩浩荡,如斯之重。
……我又该以何为报?
高时明深深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必定与薛大人一起,将此事办得明明白白,不负陛下所托。”
“好。”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也轻松下来,“此事就有劳高伴伴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随意:“备马吧,是时候去文华殿同各位词林先生们好好上上课了。”
高时明心中一片混乱,竟意外地没有听出皇帝口中的潜台词,只是领命退下。
他走出殿外,叫过一名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匆匆而去,高时明却没有立刻返回殿内。
他独自站在廊下,抬头望天。
午后的天光有些阴沉,风也大了,吹得他身上的锦裘袍角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睛,望向那灰蒙蒙的遥远天际,良久,轻轻一叹。
陛下的那句问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你的梦想是什么?
高时明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在心中默默回答。
老奴以前不知道,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老奴此生的梦想,唯愿助陛下,成汉武、唐宗之风采而已!
……
文华殿中。
齐心孝跟着日讲官同僚和三位阁臣们,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但平日里只有常朝、大朝会时,才有机会踏足这座殿宇。
不对……即使是朝会,他也进不来的。
以他的品阶,他只能站在殿外的丹墀上而已。
而以日讲官的身份来到文华殿,就更是头一遭了。
但日讲之地却不在文华殿,而在于文华前殿与后殿的“川堂”进行。
所谓“川”,穿之雅称是也。
(附文华殿俯视图,就这个工字上,一竖的地方。)
堂内正中只摆了一张御案,想来便是皇帝稍后听讲的地方。
侍讲学士王祚远,领着众人各自站定。
阁臣站东班,日讲官们站西班。
齐心孝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前方的王祚远立刻投来严厉的一瞥。
齐心孝连忙尴尬地笑了笑,竭力抑制住喉间的瘙痒感。
今日晨起,他便觉得有些昏沉,喉间略微发痒,等会下值了,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
落了风寒是小事,耽误后几日他的日讲才是大事。
众人等候了一会,堂外这才传来通传声。
“陛下升殿——”
东西两班众官听得此声,便一起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礼,并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一道年轻却沉稳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
众人谢恩起身。
三位阁臣站立不动,日讲之中主讲乃是翰林,阁臣只是陪侍罢了。
王祚远当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今日所讲,乃是《大学》。”
他侧了侧身,介绍道:“主讲的日讲官,乃是翰林院编修,倪元璐。”
倪元璐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齐心孝今日并非主讲,他站在人群后方,只能从同僚们的肩头缝隙中,偷偷地打量着御座上的那位年轻天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皇帝。
龙袍加身的少年天子,面容尚带稚气,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但齐心孝仍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殿试时的紧张与忐忑之中。
只听倪元璐朗声道:“臣请为陛下先读章句,再解句读,陛下可一句一跟。”
这本是日讲的惯例。
却听御座上的皇帝开口了,声音清朗:“不必如此了。《大学》一篇,不过千余字,朕已能默背。”
此言一出,众翰林官微微有些骚动。
朱由检仿佛没有看见,继续说道:“不如就由朕默诵一遍,若有句读不清之处,再由倪爱卿为朕指出,如何?”
倪元璐一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首的首辅黄立极。
首辅黄立极面色不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倪元璐这才躬身道:“陛下天资聪颖,臣等佩服。那臣便恭听陛下背诵。”
“好。”朱由检颔首,“若有不对之处,倪爱卿可即时打断朕。”
说罢,他便闭上双眼,开始朗声背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清朗的背诵声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吐字清晰,节奏平稳。
在场的翰林官们,无一不是科举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精英,默背一篇千余字的《大学》,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但此事放在这位久居深宫、传闻中并无名师教导的皇帝身上,便足以令人惊奇了。
不过,也仅仅是惊奇而已。
齐心孝的喉咙却愈发地痒了,仿佛有根羽毛在里面轻轻搔刮,让他坐立难安。
皇帝的背诵声还在继续。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
齐心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压低了声音,短促地“咳”了一声。
御座上,皇帝的背诵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祚远,却已经投来了刀子般的目光,满是警告的意味。
齐心孝心中一凛,在这尚有凉意的殿中,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拼命地吞咽着口水,想要压下那股瘙痒,可越是紧张,那感觉便越是清晰。
皇帝的背诵已经到了后半段,齐心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咙战斗。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
终于,齐心孝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下完了,他的喉咙仿佛打开了某个关隘,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背诵声戛然而止。
整个文华殿,瞬间落针可闻。
王祚远勃然大怒,猛地转身,厉声喝道:“放肆!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仪!”
齐心孝被这声怒喝吓得魂飞魄散,咳嗽声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脸色惨白,想也不想便拜伏于地,浑身抖如筛糠。
“臣……臣罪该万死!”
他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心中悔恨、恐惧一时全部涌上心头。
心中只剩那句话在回荡,“——莫要学黄幼玄之事!”
完了,全完了,黄幼玄等来了一个新君,他难道也要再等一个新君吗?
王祚远却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身向朱由检下拜请罪:“陛下,此人君前失仪,耽误日讲。臣请先将其斥出大殿,待日讲完毕,臣必定回院严加申饬!”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