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的人。”
姆尔塞德亲王与其他几位亲王坐在赛马场的贵宾室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阳光,他吐出一口雪茄的烟雾,缓缓开口道。
他说的是刚才汇报国王病情的那个内务官。
其余几位亲王的眼中有疑惑、有惊讶,最后还是年纪尚轻的法瓦兹提出了疑问:“这么做难道这不是在帮苏德里派稳定当前的局势吗?”
“谁告诉你我是在帮他们了?”姆尔塞德亲王有些奇怪。
法瓦兹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选择了闭上嘴巴。
姆尔塞德亲王分析道:“现在局势稳定的关键,不在我们,也不在穆罕穆德带领的苏德里派,而是在于国王陛下能不能活下来。
但正常人在那么近的距离被手枪命中了要害,基本上必死无疑。
穆罕穆德封锁沙姆斯国王的救治消息,无非就是想争取时间,让王权平稳过渡到苏德里派手中。
可被袭击的人谁?是双志的国王!全国上下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在盯着这件事,他能瞒多久?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
姆尔塞德亲王摁灭雪茄,看着在场众人:“我做的只不过是添一把火现在苏德里派封锁了消息,又在其他亲王面前宣称国王陛下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是之后呢?
他们撒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一周?两周?他们能永远不让别人见到国王吗?到那个时候,教会第一个不答应!”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谢赫家的费努姆亲王,后者是麦地那学术派的领袖,闻言微微颔首。
这时其他几位亲王也明白过来了姆尔塞德的计划。
穆罕穆德现在封锁国王的消息是为了国家稳定,可时间一久,在其他部落和家族眼中性质就变了。
开国国王的三十六个王子(亲王)享有平等的顺位继承权,而其他的公主一旦生下儿子,这些王子也同样享有顺位继承权。
所以从理论上,不论多小的部落或是家族,除了谢赫家,都有着坐上王位的可能性。
可一旦让他们意识到苏德里派是想篡权、是想把王冠永远锁死在自家门内——这些部落就会自发地站到保守派这一边。
此时,另一位亲王没忍住问道:“但穆罕默德是国防部长,他名义上掌控着军队……”
“他动不了。”塔拉勒亲王摇头打断,“军队内的各级军官都来自各个部落,你让他们对自己的亲人开枪吗?
更何况整个国家大部分的军队现在都在他儿子手里,在加利利平原上和锡安人拼命呢,难道不打了,把军队撤回来吗?”
“况且我们手里还掌握着大量的部落亲兵和国民警卫队,”姆尔塞德亲王笑着接过话茬:“穆罕穆德如果想要动用武力,最好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起整个国家毁灭的后果。”
双志本就是部落联盟起家,私兵传统根深蒂固,一般小的部落会养几十私兵,大部落则多到上千。
虽然王室希望通过军政改革瓦解各部落的私兵体制,但毕竟时间还是太短了。
而双志现在国内大大小小的部落,所有的亲兵加起来仍是保有上万人的规模。
当然,这些亲兵完全不是军队的对手,放在战场上甚至连填线都够呛。
可如果给他们披上一层皮,给了官方的身份和一身体面的制服,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沙马尔部落,他们的亲兵在双志国内还有着另一个称呼——国民警卫队。
俗称就是警察。
军队就像最锋利的刀剑,挥舞起来无坚不摧,而国民警卫队就像沙子,他们虽然不是刀剑的对手,但对这个国家无孔不入。
姆尔塞德亲王露出微笑:“苏德里派这些年的确蚕食了议会上的大部分权力,但他们忘记了一点,双志权力架构的核心是‘王室家族统治’,政府各部门是王室权力的执行和分配工具。
我们(亲王)本身就是权力的化身!我们的职位是权力的体现,而非权力的来源!”
他的这番话顿时让在场的亲王纷纷点头,心情畅快。
是啊,就算苏德里派把控内政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亲王才是国家权力的核心,凌驾于一切律法和规则之上!
现如今苏德里派虽然掌握着全国军队,首都及地方的行政、内政、财政、外交等几乎所有实权且具有强制力的部门,但保守派依旧掌握着合法性、传统和基层影响力。
同时他们还有着宗教委员会中多数保守派宗教学者的支持、内阁中的多数席位、以及海量的石油财富。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议会制度,质疑穆罕穆德发出的每一道政令,拖延他想推动的每一项政策!”
姆尔塞德亲王站起身:“拖到他们谎言编不下去,拖到所有人看清他们妄想打破‘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背叛传统的真面目!”
“到了那个时候,苏德里派就成了孤家寡人,而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压倒性的力量,让一切重回正轨!”
————
加利利地区,双志前线阵地。
上等兵巴西姆正在战壕里给铲机枪上的肉泥——那是上一个锡安机枪手留下来的,农场周围废弃的装甲车残骸,证明了不久前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巴西姆的手背上爬满了皲裂的疹子,风一吹就痒,水一沾又痒又痛。
这是水土不服导致的皮肤病,在双志的部队里很常见,有些士兵还因为阴雨天患上了战壕足。
巴西姆随便拿枪油在手背上抹了抹,合众国提供的枪油是凡士林油的,不光能防止装备生锈,还能保护皮肤。
“来一根不?”
他的战友拉尼姆猫着腰来到他的身边,笑着递来一根烟。
巴西姆撇了一眼,摇头拒绝道:“还是小心点儿吧,锡安人的狙击手都不知道在哪儿躲着呢,烟雾会成为他们的指示标!”
虽然他从三周前才正式踏上战场,可他现在也算是个老兵了。
“别那么紧张嘛,”拉尼姆嘻嘻笑道:“炮兵营才刚刚轰炸过前面的区域,现在就算是田鼠也都躲在地里呢!”
巴西姆刚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天上传来飞机引擎的声音!
“见鬼,有空袭!”
拉尼姆赶紧把烟扔进脚底的泥里踩灭。
巴西姆虽热也被吓得神经紧绷,但他仔细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不对,这好像不是幻影Ⅲ的声音。”
他不会听错的,幻影Ⅲ掠过头顶的声音,他一天能听十几次,天气好的话那就更多了。
“好像是运输机?”
紧接着小纸片从天上洋洋洒洒飘落了下来,正好有几张落在了他们附近。
拉尼姆捡来一张,只见上面写着一句阿拉伯文——“国王已死”。
拉尼姆是个文盲。
但下面那张手绘的图片他还是看懂了,一个头戴王冠,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倒在地上,周围一群人将他围了起来,红绿色的布局十分有冲击力。
拉尼姆被惊得长大了嘴巴。
接着他将传单交给了巴西姆,后者看到以后,也是皱起了眉头。
“这是假的,一定是那群锡安人的鬼点子!”
巴西姆将传单撕碎,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他们是想用这些手段瓦解我们的士气!”
拉尼姆咽了口唾沫:“可他们为什么会画这个?”
“什么?”
“就是陛下他”
“好了!”巴西姆打断了他:“这件事我们不要讨论了,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的话!”
这时小队的无线电传来声音,巴西姆接了起来,耳机那头是连队的乌里玛,对方一开口就显得十分严肃:“锡安人正在给我们空头传单。”
“是的,”巴西姆看了看脚底的残渣,回答道:“我们也收到了。”
“这是敌人的诡计,”乌里玛道:“一经发现,直接销毁!”
巴西姆这时原本想问些什么,但他还是忍住了。
乌里玛最后嘱咐道:“记住,只要阿米尔中将没有发话,天就塌不下来!”
“是!”
而在巴西姆的背后,拉尼姆正将一张传单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
当陆凛得知沙姆斯国王遇刺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放下了电报。
被子弹近距离击中胸膛重伤昏迷,这种伤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好像要失去他的大伯了。
当这个想法从他心底升起的时候,陆凛竟地感受到了一阵淡淡的悲伤。
但很快又被他克制住了。
穆斯林禁止饮酒,表达哀悼的方式似乎只有祷告。
可陆凛是个假穆斯林,除了抽烟,他竟找不到一种排解内心苦闷的方式。
“陛下可是两圣地的监护人,受到真主的庇护,一定能转危为安的。”伊卜拉欣安慰起自家司令。
陆凛瞥了他一眼。
伊卜拉欣一摊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惜我不是您的未婚妻,您就凑合凑合吧。
话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是想通过转移话题分散陆凛的注意力。
“没准儿,大概是打完仗吧。”陆凛抽了口烟:“原本陛下还说要当证婚人的。”
这种立flag的话他一般都不会说,但现在他懒得注意了。
伊卜拉欣也被干沉默了,只好陪着司令抽烟。
就这么过了几个小时,泰米叶大步闯进了司令部:“中将!伊卜拉欣!刚刚从战场上.”
然后他就被屋子里的烟呛得直咳嗽:“你们抽骆驼粪呢,这么大烟?”
“怎么了?”陆凛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伊卜拉欣将锡安的传单拍在了两人的面前,“看看吧,锡安人现在的运输机就在天上,给整个加利利地区撒这些东西,就连盟军那边也收到了不少。”
陆凛拿起传单,啧啧道:“画的不赖啊。”
伊卜拉欣皱眉道:“怎么锡安人知道消息比我们都快?国内这帮家伙都是干什么吃的?”
连画带印刷,外加空投传单,这效率不是一般高。
“摩萨德么.会不会是他们提前就知道了这场刺杀?.又或者就是他们干的?!”
泰米叶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他向陆凛问道:“要不然我们直接将刺杀行动的帽子扣在摩萨德头上得了,还能激励一下士气!”
在中东,你把所有国家高层遭到刺杀的事件扣在摩萨德身上肯定的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扣一个,肯定有漏的。
“现在的重点不在这里,”
伊卜拉欣露出一丝苦笑:“沙姆斯陛下遭到了刺杀,合众国遭遇‘水门事件’.苏德里派接连失去了两大靠山,现在能不能稳住后方的局势都两说。
在后面局势都不稳定的情况下,我们要怎么打?”
权力斗争必然导致决策混乱和效率低下,物资被截留与挪用,严重一点甚至会导致士气的崩溃。
更别说他们现在还是阿拉伯联军,打顺风是一条心,一旦出了问题那就另说了。
眼前对于前线的情况已经不是一般棘手了,继续进攻可能会导致全军覆没,撤退也许会保存下完整的战斗力,但是所有的战果都将清零,并且双志积累的声望也将坠入谷底。
泰米叶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陆凛:“你来决定吧。”
陆凛看着锡安发放的“国王已死”的传单,沉默不语。
————
“姓名?”
“.”
“年龄?”
“.”
审讯室里,齐亚德正在接受闻讯,不过他此时仿佛失去了对外交流的能力,脑海里不断浮现面对枪击时,沙姆斯国王推开他的画面。
他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令他怨恨的男人,会为他付出生命?
但答案已随那双闭合的眼睛,永远沉入了寂静。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穿着得体的男人,浑身散发着西方精英式的冷静与得体。
阿齐兹——男人的确叫这个名字,作为接替伊卜拉欣之后,穆罕穆德亲王的第二任领导秘书,他被派来审问这个在枪击事件中的关键人物。
阿齐兹身体前倾,又开口问了一遍:“典礼当天,你为什么带着枪?接近国王究竟有什么目的?”
枪击发生后,所有在场人员都被彻底搜查,唯独在齐亚德身上发现了一把手枪。
而且还是跟刺客同一型号。
齐亚德抬起头,他似乎有了点反应,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
阿齐兹闻言点点头,“是谁?”
“不知道。”
“能描述他的特征吗?”
“不知道每次跟我见面的都不是同一个人。”
阿齐兹从公文袋中取出一迭照片,铺在桌上,示意他辨认。
齐亚德一一看过,最终摇了摇头:“没有。都不一样。”
面对这一问三不知的回答,阿齐兹推了推眼镜,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或许真的没有说谎。
作为一个杀手,他拙劣得可笑——曾有无数次机会扣动扳机,他却始终没有。
至于他带枪的动机,阿齐兹大致能猜到,必然与他那位死于非命的兄长有关。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被仇恨和谎言利用的、可怜的傻瓜。
看着对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阿齐兹感觉也没必要继续审下去了,但是他在临走之前,还是问了一句:“你恨你的父亲吗?”
齐亚德微微怔住了,随后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那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阿齐兹将一本厚重的书放在了桌面上,随后推到了他的面前——正是昨日仪式上使用的那本。
“翻开看看。”阿齐兹说道。
齐亚德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欢迎回家,齐亚德。」
后面跟随着长长的一段祝福语,措辞有些笨拙,带着种大大咧咧、自说自话的热情,却是沙姆斯国王的风格。
“通常而言,被选中在仪式上手持经书的人,都是被国王视为最亲近的人。”
原来是早就安排好的啊。
他想到了沙姆斯国王冲着台下的他笑着招手;想到对方在真主面前真挚的忏悔;想到最后对方将自己一把推开无数画面瞬间击中了他。
齐亚德看着上面的字,忽地留下了眼泪。
「爸爸很忙,但爸爸爱你。」
望着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年轻人,阿齐兹悄然起身,无声地离开了审讯室。
阿齐兹坐进车里,对司机吩咐道:“回王宫。”
他收起随身携带的钢笔。
刚才《古兰经》上的几句话,其实是他写上去的。
沙姆斯国王真的爱他这个养子吗?
或许真的爱吧,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再者说这对阿齐兹而言,只不过是顺手的小事而已。
车子驶入新王宫,阿齐兹径直前往行政厅复命。
他叩响大门,随后里面传来一声“进”。
老亲王坐在房间的中心,手边是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务,他抬起头看了眼阿齐兹问道:“怎么样了?”
阿齐兹简洁地汇报了审讯结果,并补充道:“我们在齐亚德的房间里发现了关于‘电视台袭击事件’的调查报告,应是幕后之人用以策反他的工具。但基本可以断定,这孩子本人对幕后主使一无所知。”
随后他问道:“殿下,那我们该怎么处理他?”
“放了他。”穆罕穆德亲王回答道。
阿齐兹有些欲言又止,就算对方没有刺杀成功,那至少是个刺杀未遂,而且刺杀的对象还是国王!
如果看在对方是沙姆斯国王的儿子,再加上受人蒙蔽的情况,那最少也得是个终身禁闭。
穆罕穆德亲王看出了阿齐兹的疑问,缓缓道:“不要着急,再等等看。
就算是这样的小人物,或许有一天,也会对我们派上大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