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姬教授的策划案不同,每个需要急性干预的来访者的档案都只有一份,不可能打印出来太多。
因此在场的心理专家们都是依次传阅。
在这个过程中,专家们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姬教授、白庆华、翁娉婷三人。
要知道,姬教授和白庆华都是自立山头的“门主”级别的人物。
负责人领导可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专家们可都门清——白宗的大弟子悍然出击,兵不刃血地把姬宗主给挑落马下。
而在这个过程中,白宗主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全程优哉游哉,就好像在看一场表演一样。
之前大巴车上,重晖和一斤胶老师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两个宗门恍若势均力敌的样子,顷刻间就被戳破。
现在再瞧翁娉婷低声和负责人交流、一斤胶学生被晾在一旁、姬教授眼巴巴地坐着的这样一幅景象。
有点好笑。
好在在场的都是受过专业表情管理训练的体面人,再怎么好笑都能绷住。
姬教授的脸色倒是真的不太好看,他自认为和白庆华的水平差不多;如果考虑到身后平台背景加持的话,他还要压过白庆华一头。
结果那个女娃——不讲武德!
如果她是自己课题组的该有多好,给这个玩物丧志的家伙当徒弟实在是太浪费了!
姬教授深吸一口气,正待说什么。
就看到白庆华身后那个最年轻的学生突然站了起来,抬手示意手里的档案:
“领导,请问这个护士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就可以去对她进行先期的评估和干预。”
全场的视线顿时汇聚过去,看向南祝仁。
负责人露出意外的神色——就南祝仁的这张年轻的脸,他还以为对方是带过来的咨询助理。
结果现在居然这么急着就要开始做咨询?
他不由用质询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翁娉婷。
翁娉婷不知道南祝仁手里的档案是哪一份,心里也有些惊疑。
但是在外人面前,她笑得坚定:“这是我们课题组的南祝仁。论咨询的话,他算是我们中相当好的——甚至某些地方,连我都比不上他。”
嘶——
这个评价?!
专家们看着南祝仁的表情纷纷好奇起来。
负责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又看了看南祝仁过分年轻的脸。
但是有翁娉婷的担保,而且这些档案里面的同志情况确实比较危急……
想了想,他掏出一个对讲机。
“来个人,带心理专家去第三医疗点。”
……
灾区第三医疗点,临时休息区。
嘈杂的背景音隐约可闻。
南祝仁跟在眼前穿着黄色救援背心的后勤人员身后,听着对方简单介绍:“小李这段时间给人的感觉……很木。”
因为私人关系不太熟的原因,对方选用了较为正式的称呼。
工作人员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形容李玲玲的词:“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不管提什么东西脸上都没表情,没人说话的时候就自己待着,大家都很担心。”
“听话倒是听话,饭也吃,但是很少。打扫房间的时候也会起来帮忙,但一下子就累得不行,让人看不下去。”
说着说着,工作人员叹了一口气:“明明之前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和医院里面的人相比,现场工作人员对李玲玲的态度几乎是另外一个极端。
虽然听形容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但南祝仁心里却微微一动。
眼下又能收集到【第三方印象】的信息了。
用这些信息,再结合自己之前咨询中了解到的李玲玲,很快就能做出干预计划;一会见面直接就能够大刀阔斧地进行干预,把效率拉到最高。
南祝仁一念至此立刻道:“在李玲玲被送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工作人员眨了眨眼睛,张嘴后又立刻把嘴唇抿了起来。一副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脱口而出,但是考虑到影响又不想嚼舌根的样子。
南祝仁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轻声道:“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了解前因后果,这就像是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了解近一周的饮食作息情况一样,能让我更好地帮到她……”
听此,工作人员才停下脚步。
四处看了看确认没人之后,他低声和南祝仁道。
“小李之前是在一线的临时医疗点工作的,但是她太拼命直接累倒了,所以才被送到这里来。”
“我听送她来的医生聊天,都在抱怨那些受灾的群众难搞……”说到这里的时候,工作人员顿了一下,这种话是不太方便宣扬出去的,“总之,就是病患和医务人员吵了起来,小李来之前就刚刚吵过一次,好像是因为……”
南祝仁低头听着。
李玲玲的资料他早就熟记于心,此刻那些一栏栏、一列列的文字似乎在南祝仁的眼前飘起来,迅速和工作人员讲述的信息进行对照和印证。
而表面上,南祝仁不动声色,在工作人员讲述完毕之后继续一路往里。
直到李玲玲的病房外。
咚咚咚——
工作人员敲了三下,没能等到反应,于是“嘎吱”一声开门进去。
南祝仁看到了背对着自己侧躺的李玲玲。
熟悉的背影,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对方此刻浑身散发着一种宛若被洪水泡过的灰浑气息。
敲门声、开门的声音响过,但李玲玲却没有丝毫的动作,好似感官把外界都屏蔽了一样。
“小李,北都那边来了心理援助的专家组。”就听到工作人员对李玲玲道,“想要和你聊聊。”
介绍了现在的情况和一会将要发生的事情。这种陈述莫名有点咨询助手的味道。
李玲玲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一下。
工作人员叹了一口气,对南祝仁道:“没事,我们绕到她面前去,可能要多和她说几次她才能有反应……”
南祝仁却抬手止住了工作人员。他没有出声,只是用手势示意对方出去,这里交给自己就可以。
对于专家,工作人员是信任的。在轻声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他就转身把房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但是随后没有脚步声响起,听起来就等在门外。
这些声响,这些交流,都没有激起李玲玲的一丝变化。
南祝仁记住这些反应,随后瞳孔微微失焦——
【心流状态】
只两秒,此刻李玲玲的状态、工作人员的讲述、过去收集的信息,彼此之间就完成了排列组合,组成了一条逻辑链条。
随之,拼凑出了一个等待验证的假设。
视线重新凝聚,意识回归。南祝仁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而是径直绕到了李玲玲的面前——
只见来访者蜷缩着身子,像是一只遇到危险的刺猬,将最柔软的地方护住;但露在外面的肢体和肌肉却偏偏是松软的,没有一点紧张和防御的样子。
她的眼神没有聚焦,直愣愣地看着湿凝的窗户,以及外面嘈杂的世界。
南祝仁走到李玲玲视线边缘的地方,站定了几秒钟。
随后用一种平稳、清晰、音量足以让李玲玲听清、但不具侵略性的嗓音,呼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李玲玲。”
熟悉的声音。
只一下,蜷缩的刺猬就抖了起来。
李玲玲的眼珠微微转动,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南祝仁的脸。
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放大,苍白的脸颊因为上涌的情绪开始发红;
她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拉高了身上的毛毯,似乎想要把身体罩住;但是当毛毯拉到下巴的时候又停下,似乎是因为视线贪恋着眼前人的身影,舍不得断开。
南祝仁看着来访者身上矛盾的肢体反应、表情变化。
假设得到验证。
那么,可以开始干预了。
只听南祝仁轻声道:“我被派来灾区进行心理援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团队。”
“我在档案里面看到了你,所以主动申请过来了。”
先解释一下前因后果。
南祝仁顿了一下,确认用这个开场白能够和来访者建立起对话关系。
随后他没有靠近,没有坐下,平静道:“你试图用超越极限的工作,来惩罚那个在关键时刻‘失败’的自己,进而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话语相当直接。
……
之前在咨询室和日常工作中,李玲玲的【防御】是“功能性”的。
她曾经使用过“工作就是这样的”【理智化表述】、“我没感觉”之类的【情感隔离】、以及“没什么特别的”【否认】等机制,来维持一个表面上的“正常”状态。
以保护自己不去触碰核心创伤。
这些【防御】虽不健康,但构成了李玲玲日常功能的基石。
这些【防御】曾经都被南祝仁卸下——他一点一点地掏出那些摇摇欲坠的塔楼中的朽木,一块一块地试着往里面填充精心雕琢好的石料与木梁,期望搭建出一个温暖的小屋,来让李玲玲心中的小人获得庇护。
这个工程还没有彻底完成,如今就倒塌了。
按照工作人员之前的描述,以及李玲玲此刻的表现。
南祝仁可以确定:在灾区这个巨大的创伤触发场中,李玲玲旧有的、脆弱的防御体系被彻底冲垮。
她无法再通过“麻木”或“讲道理”来应对,取而代之是一种更原始的、源于创伤本身的“崩溃状态”。
曾经的【幸存者愧疚】不再是咨询室中探讨的抽象概念,而是在现实工作中因为一次具体的“失败”和“被否定”中被彻底激活、放大,成为了李玲玲坚信不疑的“现实”。
她不再是“讨论”创伤,而是“活在”创伤重现的体验中。
这是很危险的状态。
一个不小心,之前南祝仁花了数月时间积累起来的咨询收获都将功亏一篑。
即将脱出深潭的前夕遭到重击,等待的只有愈坠愈深的裂渊。
因此南祝仁现在要做的不是深挖创伤,也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稳定化”——将李玲玲从解离和崩溃的边缘拉回,重建最基本的安全感和现实感,为后续的疗愈创造可能。
南祝仁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稳定、可靠、非侵入性的“容器”,能够涵容所有来访者无法自行处理的强烈情感和碎片化的自我。
……
“你试图用超越极限的工作,来惩罚那个在关键时刻‘失败’的自己,进而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这是在开场白之后,南祝仁选择的正式咨询的第一句话。
与往常咨询截然不同的谈话节奏。
南祝仁使用了【神入性诠释】。
直接命名李玲玲行为背后的深层心理动力,笃定其为“自我惩罚”,绕过了她所有的表面防御,以让她感到被深刻理解。
同时使用陈述句而非问句,减少了来访者的回答压力。
李玲玲与刚刚听到工作人员你说话的状态截然不同。
她颤抖了一下,睫毛剧烈地眨起来,同时嘴唇抿紧。
但是她没有否认。
南祝仁等了两秒,让李玲玲消化掉自己刚刚的话,随后道:“我知道,这非常痛苦。但我很理解,如果我有和你一样的经历,在那个场景下可能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共情】+【正常化】,确认来访者情绪的合理性,减轻其孤独和羞耻感。
说完这句话后,南祝仁这才轻轻拉过椅子坐下,依旧保持安全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用低沉、平稳、温和的声音道:“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尝试感受一下身下这张床。”
话题转变得有些快,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但南祝仁今天的出场和刚刚的话一直都有种突兀感。
突兀,却不危险。
更何况,李玲玲和南祝仁本就已经构筑了足够牢固的咨询关系。
李玲玲不由自主地开始跟着深呼吸,身体微微蠕动了两下,增加皮肤和身下托举物的触碰。
南祝仁继续道:“感受它支撑着你身体的感觉……也许有些硬,但它是实在的,承托着你的重量。”
“再感受一下毯子……覆盖在身上的重量和温度……”
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去。
看着李玲玲的眼皮不由微微合拢,只留着一条足够看清咨询师的缝隙。
身体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之后。
南祝仁轻声道:“你现在需要休息和安静。”
自此,完成了本次咨询的开场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