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的雨已经变小了,开始以阴天为主,偶尔甚至还可以见到太阳。
南祝仁在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和重晖、石倩浅两人碰面,随后跟着白庆华一起乘坐动车到达距离灾区最近的集合地点。
立刻有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带领一行人更换交通工具,登上大巴车。
随后,沉默了一会。
除了几个亲传弟子外,白庆华还带了两个公司里面的骨干咨询师。
如果南祝仁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个咨询师也是在中国心理协会有行政职务的,属于督导级别的大佬。白庆华不在的时候,就是这两个咨询师负责给公司里面的新年轻人开案例交流会,进行培训。
编写救灾心理援助指导手册这种学术性的工作肯定是和他们无关,但能够借着白庆华的渠道参加这次志愿工作,对于他们的履历来说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两个咨询师见到白庆华的三个弟子之后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询问起他们最近的咨询问题。
不过很快,他们就很识趣地略过了南祝仁,把这种“指导”集中在了重晖和石倩浅的身上。
噔——噔——
脚步声响起,陆陆续续有其他单位的心理援助团队也登上了大巴。
白庆华一行人的声音小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临时的负责人清点完车上的人数,大巴缓缓启动,正式往灾区的方向行驶。
路途很长,南祝仁直接选择闭目进入梦境心理咨询室去复习自己这段时间来接触的资料。
中间醒了几次,都是在途中停顿、接受检查,或者说休整的时候。
道路多处中断,他们不得不数次换乘车辆,同时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师兄,怎么了?”突然,南祝仁察觉到重晖有些异样。
顺着重晖的目光看过去,南祝仁注意到了一行大约六个人的团队。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和白庆华年纪差不多的教授正在闭目养神,显然是团队核心。
而另外一个梳着背头、好像打了一斤发胶的三十来岁的老师,正同样用意味深长的视线回看白庆华的团队。
直接和重晖的眼神对上了。
然后,在某一个时刻。
“咳咳,各位老师。”
南祝仁就看到一斤胶老师站了起来,清清嗓子之后,吐出一个较为保守也较为合适的称呼来和现场的众人问好。
显然是要接过“主持”的角色。
一斤胶老师露出谦逊的笑:“各位老师有不少认识我的,但也有不少新面孔,所以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焦’,老师们叫我‘小焦’就行。”
……
从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个小时的时间。
救人如救火,大家现在身上都充斥着舟车劳顿的疲惫。
但大巴车上不少老师依旧对一斤胶老师露出善意的表情,似乎是之前有过合作的关系。
一斤胶老师此刻能够站起来,显然他的团队在这次的任务中是处于指导的地位。
而他的老师此刻在一旁老子神在地闭着眼睛,显然就是派出一斤胶老师作为自己的舌头。
也就是说,这次活动中,一斤胶老师就是整个“心理援助团队”明面上的负责人了。
眼下,他正尝试着去制定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心理援助基调:“像是我们这么大、这么正规的团队一起出行,在国内可以说是首次。也就是说,我们这次出动采取的方案很有可能变成之后的指导案例。”
“但是在早上的时候我已经和前线的医疗管理人员联络过,前线的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大家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问题:抛出大饼让成员沸腾一下,然后再用严肃的情况把情绪重新稳下来,一起一落间调动大家的情绪。
同时措辞也都很合适。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在到场之后尽快建立起一个合适的,包括心理筛选、心理培训以及心理干预的组织框架,具体的策划案我们已经打印出来,还请各位老师趁着现在到现场还有一点时间先熟悉一下。各位老师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多多指正,我们尽快先把方案定下来,等到现场之后直接开始实施——”
说着,一斤胶老师一挥手,身边有个黑眼圈厚得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老师掏出一个背包,从里面掏出提前打印好的方案依次分发给车内的人。
同时,一斤胶老师也像是做会议汇报一样开始解说起这个策划案。
“请各位老师先翻到第3页。我们计划第一步先建立标准化流程——在到达现场后第一时间和当地的同志对接,召集领导层建立一个‘心理动态监控专家组’。”
“然后在当晚针对救援人员进行一次培训,统一用筛查量表、分组进行结构化访谈,以此来尽快建立心理档案,筛选出高危人群进行重点干预。”
“在对消防、武警救援人员培训结束后,第二天对医务人员也进行一次培训,将心理筛选式的评估纳入她们日常查房的工作中,对受灾群众进行筛查……”
……
这种方案的解说风格熟悉,南祝仁感觉车内就差一个PPT和一支激光笔了。
突然。
“哐当”一声。
大巴车狠狠颠簸了一下。
一斤胶老师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好在被身边的师弟搀扶住。
开车的司机大喊起来:“老师,麻烦坐下,系好安全带!”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景色已经发生变化。
雨势变得滂沱,道路变得泥泞。
城市的感觉也已经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农田;但田里不见稻苗,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浑国。
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树枝、家具和动物的尸体,缓慢地流动着。水退去的地方,露出了被淤泥彻底覆盖的世界,房屋墙壁上留着高过人头的水位线,触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腥臭味——那是淤泥、腐烂物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显然是已经进入灾区了。
一斤胶老师也知道利害关系,乖乖在师弟的搀扶下系好安全带,然后竭力回头朝着大巴车内的人质询道。
“各位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有!”
一个声音在南祝仁的身前响起,声音沉浑,带着厚重的肌肉隆响。
是重晖。
“老焦,按照你的策划书,建立这样的一个体系需要花很长的准备时间,然后我们才能展开工作。尤其是你说的针对心理问题的‘动态监控专家组’,还需要前线领导的配合。”
“前线的领导应该没法这么配合我们吧?很有可能我们到场之后扑了个空,人家手头还有工作。”
重晖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做一些比较落实的事情,比如对现场已经出现心理状况的救援人员或者受灾群众进行心理干预?”
一斤胶老师保持着笑容。
他连连点头:“大晖啊,是,你说的有道理。”
他的语气熟稔,之前似乎和重晖有过几次工作上的交流:“但我们这是一次时间跨度很长的心理援助工作,没有标准流程的情况下,工作可能很快就会弄乱掉。而且灾区的现场可能没有心理咨询室,就算有,我们的人数也不够进行……”
重晖回道:“我知道你说的,宏观层面的控制是必要的。但我不是说我们到场了就一窝蜂全去做咨询,我是想我们可以适当调整人员安排……”
……
一个头发闪亮的老师,一个浑身肌肉的大个子。
两人都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相隔着不近的距离,说话的时候都要尽可能地扯开嗓子。
他们嘴角都挂着笑。但南祝仁看着两人的样子,总感觉如果不是条件限制,两人早就已经贴脸了。
南祝仁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白庆华,他和一斤胶老师身边的导师一样,都是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的状态。
石倩浅则是捏着拳头,一副给重晖加油助威的样子。
想了想,南祝仁还是轻轻用胳膊肘捅了下白庆华:“老师,对面谁啊?”
看到是小徒弟发问,白庆华想了想道:“科技院大学的,你知道吧?”
南祝仁点头。
“你考的那个二级证书不是要被取消了吗?听说他们那边就在申请之后进行心理咨询师的认定,总之是挺有实力的组。”
不久前,南祝仁已经完成了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的考试,轻松通过。
这也是如今最后一次心理咨询师的职业资格考试。
目前官方还没有放出声来什么时候恢复考试、恢复之后的考试形式又是什么样子的。
但市场对资格认定和技能认定的需求却依旧在。
这种情况下,就是白庆华所在的北都师范都没有足够的资格接过这面旗,而科技院大学可以。
从这也能看出来,这个正在和重晖争执的一斤胶老师,他背后的学校有多硬。
不过南祝仁很快就发现话题被白庆华岔开了,追问道:“老师,我看师兄……和这个姓焦的老师有什么过节?”
这下白庆华闭口不谈了。作为导师,有些话是他不方便讲的。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两个教授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放出两个小一辈的课题组当家出来唇枪舌战的原因。
石倩浅见状拍了拍南祝仁的肩膀,轻声说了些什么。
南祝仁的眼神逐渐变得了然起来。
不过重晖和一斤胶老师之间的争执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大巴车很快停下。
有一个人上车了。
翁娉婷。
她居然早就到了这么靠近灾区的地方,眼下满脸疲惫,但一双锐利的眸子却出神地振奋。
车厢里面一下子就安静了。
噔噔噔噔噔——
师姐换了平底鞋,但每一步发出的声音依旧响亮,亮到不像是踩在车厢里,而是直接响在某些人的心里。
她如入无人之境地大步走到白庆华的身边坐下,解释道:“我有医院的朋友,所以就直接从老家志愿者送物资的队伍一起过来了,这两天一边帮忙调度一边了解了灾区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嗯,你们怎么了?”
翁娉婷看了看白庆华的表情,又依次从重晖、石倩浅、南祝仁的脸上扫过。
没有人回答她。
一斤胶老师系着安全带扶着座椅,一副受不了颠簸的样子。他身边的老师也微微皱眉,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倒是车上其他的人开始关系或近或远地和翁娉婷开始打招呼。
“娉婷来了啊,听说前段时间回北都了?”
“一段时间不见,变得漂亮了啊。”
“以后还走吗?我还想请你过来给我公司的人做培训呢……”
南祝仁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能理解一斤胶老师为什么会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突然开始讲自己小组制定出来的方案了。
这是想要趁着人员相对比较齐、但是还没有彻底齐的时候,把基调先一力定下来。
不过现在被重晖顶住了。
石倩浅挽过翁娉婷的胳膊,轻声地嘀咕了两句,翁娉婷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但,按而不发。
接下来,车厢彻底安静,大家不由自主地开始养神。
又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天上突然响起直升机的轰鸣声。
众人下车,登上一列越野车组成的车队,在飞溅的泥浆中颠簸着驶入了灾区临时指挥中心所在的区域——一片地势稍高、由学校操场改建的营地。
立刻有负责人出来对接,快速安排众人安顿好各自的行李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接众人去开一个碰头会。
“各位专家,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这边情况…唉,有点乱套!”
南祝仁没有加入寒暄,他在路上四处张望着周围,经过【微表情分析】和几个【月度目标】奖励强化过的视力,像是精密的摄像机一样广泛地收集着周围的信息:
一个刚刚换岗下来的年轻武警战士坐在石墩上,双手微微颤抖,机械地重复着拧开水瓶又盖上的动作;
一位大妈拉着志愿者的手,反复诉说着家里被淹的电器和照片,眼神却没有多少惊慌,反而带着一种麻木;
几个孩子躲在帐篷角落,不像平常那样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大人忙碌,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