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
雨水敲打大巴车窗的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李玲玲的神经。
从业时间这么久,李玲玲早就不是新人。但是这种救灾的任务她确实是第一次参加,因此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场景、将要面对的东西也近乎一无所知。
李玲玲左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里面跳得很快。
好像隔着胸膛有另外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一样。
那种紧张又略带窒息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很久以前第一次当护士在急诊科轮岗的体验。
又或者说——是更早之前的体验。
【安全岛,安全岛……】
李玲玲闭上眼睛,下意识地用从心理咨询师那里学来的技巧企图调整自己的状态,去想象那个有阳光、花朵的“公园”。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去做咨询,但是上一次咨询的时候,南祝仁传授的技能李玲玲一直有在练习。
不过在下一刻,她又止住了自己思维中的动作。
【不,我现在不是在咨询室里面的来访者,眼前也没有南老师;我是志愿者,一会是去帮助受灾群众的。】
【我不该去缓解自己的感受,不能去害怕不能去抵抗,不然去了灾区该怎么办……】
【雨……洪水……不,不能去想,不能害怕,我是护士,是来救援的医疗人员……】
隐隐间,似乎不同的小人在李玲玲的大脑深处争抢,想要敲定李玲玲如今的角色思维模式。
而在她思维的更深处,似乎还有别的小人在观察,蠢蠢欲动地想要加入这场认知大战。
“——大家听一下!”
突然,大巴车首的领队站了起来:“马上就要进入灾区了,我最后再讲一遍注意事项……”
这个声音一起来,李玲玲思维中原本还在争抢的小人立刻分出了胜负。
李玲玲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认真听着领队说的每一个字。
窗外的世界正在被水吞噬。熟悉的城市景观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黄的、漫无边际的水面,偶尔有屋顶、树冠像孤岛般顽强地探出头。
农田不见了,低矮的房屋只剩下一角。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不祥的手按进了水底。
“下车。”就听见领队的医生一声令下。
他们现在身处一所学校,属于最前线临时医疗点。
这种临时医疗点灾情最严重区域的安全高地上,比如村委大院、堤坝旁,有的时候甚至就是一个或几个临时搭起的帐篷。
等到医疗条件稍微宽裕、条件稍微好转一点之后,再去设置固定安置点医疗站,比如学校、体育馆等大型安置点。
从这个角度来看,能够找到一所学校直接作为临时安置点,对于李玲玲如今到达的这个驻点周围的受灾群众来说是一件好事。
对于医疗人员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驻点虽然有变化,但来自受灾群众的压力对于医疗团队来说却不会有丝毫减轻。
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学校的容纳能力更强,反而给医疗团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领队医生第一时间站出来,先派出一部分急诊的医生去对挤压的病人情况进行简单分类。
随后,带领着其他医生迅速开始建立临时的医疗点。
【急诊科】、【皮肤科】、【内科】等等的小牌子快速把学校分割成了一个个相互独立但是又彼此关联的区域,适用于不同“科室”的诊断、小型手术台也立刻被搭建起来。
很多人想到洪灾,可能脑子里面一时间只会蹦出“溺水”这个词,好像医生针对的医疗干预也只用集中于这个领域就好了。
但实际上,洪水能够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广泛的:
首先,是由洪水直接造成的急性外伤。除了溺水之外,还有被水中如玻璃、树枝、生锈铁片等等尖锐杂物造成的切割伤、撕裂伤;被倒塌物体砸到或卷入洪水撞击所致的压伤、挫伤、骨折;被洪水长时间浸泡导致的皮肤发白、起皱、糜烂,严重甚至需要截肢。
其次,是因环境恶化引发的疾病而引起的内科病、皮肤病,比如由于饮用水被污染,腹泻、痢疾、伤寒;受凉和劳累导致的感冒、发烧、肺炎;接触污水导致湿疹、皮炎、毛囊炎、脓疱疮等皮肤感染等等。
最后,便是由蚊虫、细菌等等导致的传染病,放在古代相当于“大灾之后必有有大疫”的“大疫”。
因此不要觉得在某些新闻里面,那些所谓的【特大灾害】看上去死亡和失踪人数才“堪堪”百人,让人觉得不是个事;反而经济损失达到百亿、千亿级别,对比之下特别夸张。
很多人甚至都会因此觉得对灾难的等级衡量好像更加看重经济损失一样。
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完备的救灾体系和医疗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从北都被调来的李玲玲此刻严阵以待。她早就接受过相关的培训,在来的路上更是进行过紧急的集中训练。
在帮助领队在安置点建立了简单的医疗救灾体系之后,立刻投入自己的工作之中。
除了上述由洪水直接造成的伤病之外,灾区还会有很多加重的慢性病,比如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等。
以及李玲玲此刻遇上的特殊情况——
……
“医生!医生!快看看我老婆!她……她肚子疼!”
喊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但是他也只有声音能够传进来,人则被留在了外面。
而男人话语中的妻子则被医务人员快步送了进来。
对方盖着厚厚的毛毯,身上只有极薄的宽松裙子,裙下摆已经湿透,分不清是羊水、雨水、还是其他的什么。
她的痛苦而扭曲,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双手死死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胡医生也跟着志愿队伍到了这里,她一个手势招呼,护士和医生立刻一起上前。
紧张在李玲玲的心头浮起了一瞬间,便被迅速压制下去。
第一次来的医疗人员虽然有些慌乱,但是有日常训练的底子再加上有经验的老人的指挥,也立刻开始明确分工。
“啪”的一声,正在进行消毒的李玲玲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了。
那虚弱的孕妇此刻的力道居然出奇大,李玲玲手腕的皮肤很快开始泛红,但是她本人却对此置若罔闻。
“医生……医生……孩子……孩子会不会有事?水冲过来的时候……我摔了一下……”
虽然是灾区,但是孕妇在紧急状况下的反应是大同小异的,李玲玲对于这种情况应对起来相当娴熟。她和旁边的医生对视了一眼,立刻交接出去了自己的工作。
随后蹲下来,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静。”
“陈静,你先深呼吸,尽量放松,你紧张,宝宝也会不舒服的。”李玲玲的声音很轻柔,“来,跟我——嘶——呼——”
调解产妇的情绪,这也是妇产科相关工作人员的必修课。
不过胡医生在百忙之中还是抽空多看了李玲玲一眼,总感觉对方此刻的操作似乎有点其他人的影子。
李玲玲紧紧盯着孕妇的身体,她的工作看似是在调节对方的心理紧张,实际上还能够帮助其他医生评估孕妇的身体状况。
随着深呼吸,孕妇的胸廓起伏频率和幅度也呈现在医务人员的面前——虽然稍显急促,但节律尚规整,无三凹征,气道通畅。
同时,孕妇能够跟随护士的指示,说明意识水平清醒。
李玲玲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孕妇建立了简单的医患信任关系,迅速了解了对方的背景情况。
在其他医生准备测血氧和血压的间隙,她立刻和胡医生汇报起来:“孕妇陈静,孕30周左右,突发规律宫缩,胎心音正常,自诉有摔倒史……”
胡医生迅速做了腹部触诊,确认了宫缩的存在和强度。
持续的宫缩是早产的征兆,必须抑制。在这种环境下,一旦早产,母婴都将面临极大的风险。
“需要抑制宫缩,预防早产。拿盐酸利托君,每分钟0.05mg的初始剂量开始静脉泵入,根据宫缩和患者心率情况,每10-30分钟逐渐增加滴速,直至宫缩抑制。严密监测患者心率、血压、胎心及宫缩情况……”
胡医生话还没说完,李玲玲就已经找到了需要的药剂。她几乎是一心二用,一边听着胡医生的嘱咐一边开始做准备工作。
等到胡医生嘱咐完毕,几乎就可以立刻开始。
嗞——
在输药期间,李玲玲也不忘安抚孕妇情绪。
“小静,我们现在开始用一种叫‘盐酸利托君’的药,它也叫‘安宝’,是专门用来放松子宫、缓解宫缩的……”
在开始输注后的前10分钟,她每分钟测量一次心率和血压。
确认患者无不适主诉后,将监测频率改为每15-30分钟一次。同时严格计时,记录宫缩的频率、持续时间和强度,并在护理记录单上详细记录了每一个时间点、每一次的速率调整、对应的生命体征数据、宫缩情况、胎心情况以及患者的主诉。
一切有惊无险。
在度过危险期之后,孕妇转移去其他的地方看护。
孕妇的丈夫对着李玲玲更是千恩万谢:“医生,我老婆说幸好有你,她听到你的声音就特别心安……”
李玲玲先是露出标准的微笑,但是随后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继续上扬。
能够被作为主任的胡医生这么上心,除了她自身的经历和问题确实令人唏嘘之外,也是因为她的专业技能确实过硬。
因此才能够被领导放在心上。
……
整个医疗团队有条不紊、同时紧张地运作着。
虽然李玲玲在医院里面归于妇产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其他的医疗基础就弱了。
孕妇在就在受灾群众中是少数,在妥善安置好之后,李玲玲立刻加入了急诊的队伍。
医疗点的团队有些是李玲玲医院的,有些是其他医院派出来一起的。
同一个医院但不同科室的,在和李玲玲合作之后都变得恍然;其他医院的在和李玲玲搭过两次手之后,下一次都会习惯性再去找她。
李玲玲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清创、包扎、输液、安抚灾民。
她的精神也一直处在一种亢奋之中,好似越做事情越精神一样。
就在李玲玲的情绪积累昂扬的时候——
“让一让!紧急伤员!”两名满身泥泞的救援队员用担架抬着一个中年男子冲了进来。
男子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左侧大腿中段不自然地扭曲、肿胀,裤子被撕破,裸露的皮肤呈现可怕的紫绀色,并且能看见尖锐的骨茬几乎要刺破皮肤——这是一处极其严重的开放性股骨干骨折。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浅快,额头布满冷汗,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对周围环境的反应迟钝。
“清理废墟时墙体二次坍塌,被压到了!”一个救援队员快速汇报,“怀疑有内出血,血压已经下来了!”
早就闻声赶来的医生一边检查患者的瞳孔和颈动脉,一边下达指令:“失血性休克早期表现!必须立刻建立两条静脉通道,快速补液扩容!准备交叉配血,联系后方医院准备手术!玲玲,你负责左上肢静脉通路!”
李玲玲点头,眼看着救援队员气喘吁吁,她快步上前帮着救援队的队员抬起男人。
“……啊!”
在放下的瞬间,男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似的惨叫。
一旁突然冲出一个看着像是妻子模样的女人,听到男人的呻吟之后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放声大哭:“你们轻一点!你们没看到他有多疼吗?!”
“你到底会不会啊!让那个没力气的护士走开,换更专业的来,我们……”
妻子很快被其他娴熟的工作人员带走。
医生长舒一口气:“玲玲,准备注射……玲玲?”
医生把手在李玲玲的眼睛前面晃了晃。
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人在短短的一分钟前后,居然展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疲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