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七夕节,也叫乞巧节,这是祈命日。
乞巧节并不仅仅只是祈求手巧,而是祈福、祈运、祈寿、祈富贵……啥都祈。
这是向西王母与北斗星君祈愿的日子。
这年头人们认为北斗星君就是司命,也就是主宰命运的神。
节庆是没有宵禁的,而且七夕的夜晚各县都有集会。
每个县在这时候都会自发形成集会活动,民间总是喜欢热闹的。
虽然是夜里,但临淄大街灯火透亮,很多人在夜市集会。
外界的纷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临淄,城内看起来仍是一副安宁祥和的模样。
或者说……临淄看起来就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
东阁后宅,卞姬正抱着孩子,向阿狸和阿斗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
卞姬自己的孩子八个月,男孩,小名阿萌,没起大名,要等抓周以后再取。
阿狸和阿斗已经三岁,姐姐阿狸大名叫刘纨,弟弟阿斗还是叫刘禅。
阿狸之所以叫刘纨,是因为长得美,皮肤特别好,就像青州著名的特产齐纨一样。
而且,阿狸抓周的时候确实抓了块纨绢,然后……她用绢打包把其它抓周的物件一起卷走了……
齐纨是一种精细的白丝绢,是最顶级的丝织品之一,也叫冰纨。
这种丝织品追求的是极致素雅,需要最好的蚕丝材质,成品轻薄透亮轻若无物,洁白光滑如冰似玉。
由于极其轻薄,最优质的齐纨比等重的黄金还值钱。
纨绔的本意就是指一般人穿不起的名贵衣料。
抓周抓到纨绢,那是大富大贵的好兆头。
打包装走所有抓周物件嘛……这种全都要的气概,那得叫‘囊括万物’‘包举宇内’,更是席卷天下的好兆头。
至于阿斗,这孩子温和,抓周抓的是玉璧。
刘备觉得刘禅这名字有福,身为穿越者,必须对神秘学尊重一点。
卞姬对七夕是有特殊情感的,刘备的部曲平时聊八卦也把她聊成了织女,为此卞姬还狠狠的练了一番织纺技术……眼下这个日子,卞姬当然要让孩子们知晓织女的故事。
……
东阁侧面的小院子,诸葛亮在他的小工坊里,向一套看不出用途的木头和连杆作揖……
嘴里在念念有词,说什么:“求星君庇佑这次功成……”
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机关,反正工坊里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杆,显然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
……
东阁后面的宫殿中,刘协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貂蝉在廊道上远远看着刘协,眼里有些担忧。
……
东阙楼上。
东阙楼不是宫阙,而是城阙,是临淄最东边的淄水边上新建的高楼,规模颇大,足有五层。
左沅眼下就在阙楼上,看着淄水对岸的东安平县。
由于这几年临淄不断的向东扩建,东阁、铸币场、机造工坊、军工厂等全都是向东落成的,市场和民户也逐渐在东部聚居。
现在的临淄已经扩大了很多倍,是没有外城墙的,原本的城墙已经被包裹在了新城内,就像是内郭的宫墙一样。
淄水已经成了临淄东部的护城河,东阙楼便是守望东部的高塔。
在楼上,肉眼便可看到河对面的东安平县。
东阙楼下就是淄水桥头,也是玄甲骑驻兵的营地。
“夫人,乐安人司马俱已经聚集了上万人,已借着七夕集会进了东安平。”
贾诩在左沅身后说着:“关将军与管都尉已渡海到了北海都昌,张雋乂已到济南,陈宫已被封锁于土鼓县,一切皆已齐备。”
“今晚我便在此点火诱敌。”
左沅依然看着河面倒映的星星:“向各部传令……只要见到成规模行动的武装,便立刻截杀,凡有抵抗,皆斩。”
“若奸人见事败投降,如何处置?”
贾诩多问了一句。
“谋逆作乱者皆不可赦……”
左沅回过头:“天子在临淄,我的孩子也在临淄。为了孩子安危,我不敢有仁恕之心,不能留任何余孽……一个不留。有劳请贾尚书费心了。”
贾诩低头道:“夫人乃女中豪杰,实为右将军之福。”
片刻后,楼下等候的冥卒开始四散。
“烧掉临淄南门外的宅院,请宪和打出陈宫旗号鼓噪攻城,让元直打司马俱的旗号……”
“子龙在城东淄水边截击……”
“让雋乂在于陵截击……”
贾诩正不断的传着具体的调令。
冥卒们也正分头驱马奔向各地。
这些冥卒和赵云手下的军法官看起来截然相反。
他们全身上下都是暗褐色,褐色的盔缨,暗褐色的衣甲,棕褐色的战马……
身上看起来全都是用了多年的老旧装备,甚至都有包浆……无论是在夜色中还是平时,看着都很不起眼。
但这种旧装备很贵,这不是做旧的,是真的用旧了的。
只要是领军之将,就会明白这些老兵和旧装备有多值钱。
济南方向,田豫在土鼓县北边的山坡上设了营,弩阵卡在从土鼓到临淄的必经之路上。
郭嘉在东平陵调度军需,但并不是调给田豫的,而是给张郃的,主要是马。
张郃的部队快速赶到了济南于陵。
祖茂在临淄城北的淄水岸边等着伏击。
北海方向,关羽的部队与管亥走水路到了都昌后立刻分头行动,管亥去往了东莱方向,关羽领军去了平寿。
……
其实每个人都贪,只是贪的不一样。
刘备也贪。
刘备总是会在看起来不完全适合的时候就提前发布政令,因为任何政令想要真正有效运作都需要时间,要从地方到州郡扩散,或是从小规模发展成大规模。
就像屯田,如果没有一开始就严格执行的军制,现在屯田就没这么顺利。
策试也是,如果不是先在青州办了稷下学宫和各个实务学院,想直接搞策试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一个一个州慢慢推行。
这是一种贪效率的思维。
但短短几年,搞了这么多激进政策,当然是有后遗症的。
豪族的心态不会快速改变,人的思维惯性也不会太快变化。
青州目前还有许多豪强。
最初,刘备让陶谦清理了大量豪族,留下来的都是当年没有假冒黄巾参与青州暴乱的。
在刘备入主青州后,豪族们在兵锋下妥协了。
可随后,刘备一直没有任用豪族出身的名士,而是大建官屯,扶持部曲、商贾、海贼、寒门等等。
按照青州豪族的惯性思维,刘备要不了多久就会无人可用,到时候时总会用他们的,就像前面几百年那样,齐鲁秦汉旗帜不断变幻,但豪强仍是豪强。
可没想到,刘备搞了个策试取士,宁可用佃户黔首做官也不用名门儒士。
就连郑玄这样的大儒也离开刘备,回了老家教书。
当然,郑玄对刘备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理念不同而已。
而且,策试考出来的实务官确实比举孝廉的靠谱,真要论德行,那也得能干事的官才有资格谈德行。
若是啥事都不会做,只知道空谈仁孝礼义,这种‘有德之士’对老百姓有啥意义呢?
光喊口号可吃不饱……
郑玄回乡后并没有诟病刘备的政策,他门下也有寒门士子尝试去考了策试。
富则研究学问传名声,穷则多学实务讨生活,郑玄其实还算开明,但他的立场确实不能公开支持刘备,要不然儒门名士这个‘行业’可就没市场了。
而青州豪族当然就傻眼了——刘备是将豪门和黔首同等看待的。
这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是别的地方,这些豪族可能早就另寻门路了,就像河北那样。
或者是勾结外部势力设法翻个浪,就像兖州那样。
可偏偏刘备把刘协带来了青州……
天子在这里,青州的豪族怎么舍得放弃?
于是他们又妥协了。
这也是刘备把刘协带来青州的原因之一,有正经的天子在这里颁布诏令,策试取士才会那么顺利的推行。
随后,刘备将青州的粮、铁、盐、印刷、物流等全都搞成了官营……
别的还好说,但粮铁盐只准官营,这就是在割豪族们的肉。
章丘铁矿,曾经就是范家的财源。
临淄北部的乐安海盐场,那原本是司马家的产业……不是河内司马家,而是乐安人司马俱家族。
济南于陵人徐和,青州豪族们曾经的黑手套,原本也是个私盐贩子。
而粮食……刘备的官屯最高只收四成田租,这在各州豪族眼里完全是在扰乱市场……
就连中小地主都觉得这事要了命了。
但由于天子在青州,刘备的实力也在不断飞升,招标令规模越来越大,军队越来越强,藩王说废就废,孔家这样的巨擘说灭就灭……
于是青州的豪族们又妥协了,惹不起,没办法。
到了现在,刘备为了快速可持续发展,要回收劣钱,兑换大钱。
回收劣钱之事,对于那些佃户,或是因刘备而起家的手工业者、本地小商贩以及学院的学生等群体,基本是完全没有伤害的。
因为他们大多数时候本就是用的大钱,毕竟他们的钱就是从刘备手里得来的。
但豪族不同。
豪门的钱都是一代代人攒下来的,他们又不会卖粮食给刘备,也不会和泥腿子一样受雇去修河铺路搞工程,刚需业务又被刘备强制官营,他们得不到大钱。
就连新兴的自耕农、手工业者以及佃户等因刘备而有了点钱的群体,在买东西的时候也只会去官营的铺面,毕竟有信任基础。
各个县亭的集市,农户们相互之间的交易,一般也不会和豪族的人来往,毕竟豪族有的官屯都有。
以前最赚钱的豪强,在青州却没了进项,只能靠走私。
但从外州走私得到的也是劣钱,这使得青州的劣钱全都都在大户手里。
一斤劣钱只换五十大钱,如果论面值,一汉斤劣钱是有一百二十枚以上的……
在青州豪族眼里,他们的财产会缩水一大半。
每个地方的市场原本都是受豪族影响的,手里劣钱多的时候,他们就会让市场认可五铢的面值。
手里好钱多的时候,就会让市场认同钱币质量。
而现在,他们手里尽是劣钱,却无法插手市场,刘备强行垄断了刚需市场,只认大钱面值。
这就很难妥协了。
豪族们不想要官屯,不想要策试,不想被泥腿子占据田地,不想交税,不愿大钱普及……
他们不想被刘备持续压制,原本他们就是制定规则的人,可刘备想让他们遵守规则……虽然这规则算不上苛刻,但他们觉得“不公平”。
这是“暴政”,宛如暴秦。
残暴是看立场的,对于豪族而言,刘备就是残暴的。
但如果想要加入刘备的体系,就得放弃家族数百年的积攒,去和泥腿子们比能力。
其实豪族内部大部分人的生活也不怎么样,而且他们有知识和人脉优势,如果愿意在刘备治下做事,其实是有前途的……就像刘备自己。
但宗族的掌舵者们不愿放弃……谁愿意放弃特权呢?
而宗族的规矩,使得那些在族内当牛马的族人们也只能当炮灰。
刘备自己就是这种大宗族的族人,将心比心,刘备对牛马们是有同情的。
宗族掌舵者或许该死,族内作恶者该死,但那些族人牛马,或是仆役农奴确实不该全部跟着陪葬。
可往往……最先死的就是牛马。
刘备不想杀太多人,就是因为如此。
因此,只要不是聚众谋反,刘备就不会全面清理青州豪族,即便他们不支持自己。
刘备可以容忍那些反对他的人生活在青州,可以慢慢通过改变环境来改变人心,或是逼得恶人当不成恶人。
如果按照刘备自己的设想,陈宫是没法进入青州的。
如果陈宫进不了青州,青州的豪族多半是不敢动的。
但左沅和贾诩把陈宫放进来了。
为了活命,没了退路的陈宫必须搏一搏。
与陈宫有联系的青州豪族,也就有起了心思。
刘备大举出外,青州各郡空虚,这在青州豪族眼里是确凿无疑的,屯田兵和辅兵几乎全都出动了,各县屯田官全部不在。
现在各郡县没有守军,天子就在临淄,刘备的妻儿也在。
临淄甚至没有城墙……
还有陈宫的人与各家豪族联系,一起成就大业……这当然是青州豪族们“推翻暴政”的最佳时机。
这样的好机会,或许一生只能遇见一次。
……
深夜。
东安平,当地豪族司马俱隔着淄水望着临淄的东阙楼。
东阙楼起火了。
临淄城内也隐隐传出了喧闹声。
司马俱身后的河岸边,已经聚起了近万人。
而且……
他们全都戴上了黄巾。
青州这些人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凡是作案,必佩黄巾。
反正所有坏事都可以推到太平道头上。
或者说,他们本就习惯把所有恶事都推到别人头上。
“主君,陈公台大军已经攻入临淄。”
有人向司马俱禀告:“临淄城内各处起火喧哗,战况激烈。”
“总算来了……举旗!让徐和进军!”
司马俱举起长剑:“全军渡河!清君侧!”
……
临淄北部,躲藏了好几年的徐和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从利县出兵。
北海平寿、营陵两县也有地方武装冲击官屯。
东莱也有不明海寇上岸作乱。
一时间,青州各郡出现了多支‘起义军’,全都不满刘备的‘暴政’。
这大概算是第三次黄巾之乱了。
治下有人造反,并不一定就是治理得不好……也有可能是治理得太好。
天子喜丰年,豪门爱灾祸,若是让老百姓吃饱了,也是有可能被说成‘暴政’的。
……
土鼓县。
一小队兵马自东而回。
“陈府君,临淄已起火喧哗,司马俱已经动手了……趁着此时天色未明,最好赶紧出兵?”
范强问陈宫:“如今城外已只有田豫一部人马,挡不住我等的。”
陈宫看向范强身后自己的部曲,其部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主君,赶紧出兵,临淄正几面受敌,我等可趁夜绕开弩阵……”
“那便出兵,奔袭临淄!”
陈宫转头看向袁遗:“伯业,你是与我同去,还是留守此地?”
“我就在此据守……你们自去吧。”
袁遗说什么也不出去了。
陈宫的队伍离开土鼓县,从东边的于陵方向直奔临淄,看起来似乎绕过了田豫的防区。
从土鼓到临淄,急行军只需一天一夜。
但到了于陵,张郃的部队突然出现,从侧面冲进了陈宫的队伍。
这形势,和之前从泰山北麓出来被赵云侧击时没什么两样。
没了高览,陈宫自己亲手领军的水平确实有限,具体领军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而且最容易中伏的人就是心有贪念且身后无退路的人。
自知只能向前,敌人也知道你只能向前……被侧击就是必然的。
见张郃部队数量不算多,陈宫原本还打算仗着人多冲一冲。
可是,刚下令让部曲包围张郃,陈宫突然后腰一痛,随即全身如绞。
范强的刀正捅在陈宫腰子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