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南下大军驻地,鄂尔多斯部营帐。
吉瀼可汗方才在军帐之中,亲历安达汗排兵用计,揣摩其中用意,心中也有了推断。
他会告知诺颜此事,心中多少有考较之意,没想自己不过话音刚落。
诺颜心思如此敏锐,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将安达汗用兵意图,剖析得精准入微,比自己所想还要缜密。
他心中不禁老怀欣慰,自己有此血脉后嗣,鄂尔多斯部后继有人,假以时日,必能在三部脱颖而出。
诺颜台吉笑道:“父汗莫说这种话,父汗老当益壮,哪里用的着我承担重任。
父汗是草原上的雄鹰,诺颜只想做你羽翼下的燕雀,这才是我最想要的日子。”
吉瀼可汗叹道:“我也不想你年纪轻轻,就让你担负重任,日夜为部族殚精竭虑。
但是眼下形势叵测,安达汗行此计策,蛮海如顺利抵达瓦武镇,在神京周边站稳脚跟。
双方大战尚未开启,蒙古人便占尽先机,安达汗如因此大胜,土蛮部势力声望必定高涨。
其他各部会愈发低落臣服,草原上会因此风向改移,他的野心会愈发膨胀。
此消彼长之下,他不会满足三大万户联盟现状,必定回头吞并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
此次会战大周如大败,不仅会影响两邦十余年国运,鄂尔多斯部也会卷入漩涡……”
……
诺颜台吉说道:“父汗也不必过于担忧,我虽推断安达汗谋略利害,可能因此南下大胜。
但这不过是推断罢了,世事变幻莫测,总也难免万一,大周地大物博,文武人才济济。
安达汗关注兵员调动、粮草补给之事,眼中所见也只梁成宗、陈翼等人,未免就没有疏漏。
父亲应该也听说过,大周近年营造火器,据说威力十分犀利。
当初贾琮带领一千火器军,就能平定女真三卫数倍精兵,我们蒙古人都未曾亲见,其中未免没有变数。”
吉瀼可汗说道:“你倒也关注到此事,方才大帐议事,安达汗也提到此事,可见他对火器也有留意。
甚至还嘱咐蛮海,率军抵达瓦武镇,伺机捣毁大周城外火器工坊。”
……
诺颜台吉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说道:“贾琮这人精明谨慎,他是大周工部火器司监正。
还是大周火器工坊主官,以他以往的才智手段,蛮海只怕不容易得手。
我在神京与贾琮多有来往,日常话题无所不谈,但他唯独对火器之事,从来只字不提,十分谨慎。
父汗,贾琮这人心智深沉,绝非泛泛之辈,他会这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或许火器传闻非虚。
汉人的兵法,讲究藏锋隐锐,多用出奇制胜。
当初他在辽东出征,因功封爵,声名远扬,不会是空穴来风,或许他会是一个变数。
安达汗、阿勒淌、蛮海等人,他们从没接触过贾琮。
对他的认识几乎空白,甚至会以为,他不过少年幸进之人。
他们不像我这么熟悉贾琮,所以不会在意这个人,对他的传闻也不会重视……
诺颜台吉说完这番话,回头向南而望,眼神闪烁不定,说道:“父汗,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吉瀼可汗见诺颜提到贾琮,神情便有些不对,说道:“诺颜,我知你和贾琮交好,眼下关口不可贸然行事!”
……
诺颜台吉停下脚步,苦笑说道:“父汗多虑了,你以为我会向贾琮示警?
不说此地到神京,最少需两至三天,且蛮海已率军连夜出发,我即便想做也来不及。
两邦战事已启,开弓没有回头箭,涉及数十万人之事,难道会因一人之念改变?
况且安达汗早有防范,给蛮海下令之后,立刻下达锁营令,鄂尔多斯部必已被他关注。
明日天亮出战遥山驿,特意不调用我部人马,此刻我只要调动一人,安达汗必定就会察觉。
到时鄂尔多斯部授人以柄,必要遭来诸多麻烦,实在得不偿失。
况且我是蒙古南下将领,乃是大周战阵之敌,周人又凭什么相信我。
诺颜不会做这种蠢事,不管怎么说,我终归是个蒙古人。”
……
吉瀼可汗神情略有无奈,说道:“你既深知轻重风险,前几日为何私下放走两名周军俘虏?”
诺颜脸色微微一僵,说道:“原来父汗已知道此事。”
吉瀼可汗说道:“我知道有什么打紧,但眼下大军南进,正在烽火紧急之时。
你做这种事情,一旦走漏风声,有泄露军机之罪,被安达汗以此要挟,我们会很难应对。
以后不要冒这种风险,两个战俘即便养在军中,总有办法保住他们性命。”
诺颜台吉说道:“父汗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如此行事,因这两个战俘身份不寻常。
其中一人出身荣国贾家,是贾琮自小心腹亲随,他的母亲是贾琮乳母。
他就是贾琮的奶兄弟,按照汉人的习俗,这人和贾琮形同兄弟,还是他在军中培植的心腹。
当初我在神京参与议和,贾琮不管于公于私,对我都以诚相待。
我们曾策马游猎,把酒言欢,他没有对不起我,当初他送我出城回归,还曾约定再见之事。
没想到使团不是回归大漠,而是率军突袭大周军囤,当真是个讽刺。”
诺颜台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自嘲般笑容,透着无奈和一丝愤怒。
……
他继续说道:“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我对他心中有愧。
私下放了那两人,便是想保住和贾琮的情义,日后两人也好相见。
这两人自被我俘虏,一直被我严密关押,除我的心腹之外,旁人不得而知。
我除闲时问些贾琮少年琐事,从无泄露半分军机,那两人也是聪明人,言语也谨守本分。
那日大军行进途中,我让舒尔干连夜带他们离开,两人都被捆了双手,蒙上眼目。
送出军阵二十余里,才放他们回归辽东,该守的本分我都守了,即便被人发现也认了。
父汗,我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单为了本心,更想为鄂尔多斯部留下机缘和退路。
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假以时日,贾琮绝非池中之物……”
……
伯爵府,贾琮院。
午后阳光耀眼,园中青砖小道蜿蜒曲折,两旁灌木冬青郁郁葱葱。
紫鹃穿浅紫色刺绣缎面翻毛小袄,内穿粉红五瓣花纹立领交袄,下身是条粉红长裙。
她正沿小道往贾琮院里来,冷风吹来,裙摆飘扬,显出窈窕身姿,纤细如柳腰肢,正是芳龄好风致。
等到她推开虚掩院门,看到院中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便直接去了正房堂屋。
推开堂屋房门,见里面熏笼烧的温热,屋里却只坐着晴雯一人。
穿胭脂色花卉暗纹绸面比甲,细腰上扎嫣红绣花汗巾,如云发髻上簪殷红宫花,很是娇艳俏美。
手上拿着一个竹圈绣绷,正在引针挑线刺绣,动作十分麻利灵巧,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紫鹃笑道:“这么大一所院子,怎就你一个人守家,其他姊妹都去哪里了?”
晴雯笑道:“原来是紫鹃姐姐,中午怎么有空来逛。
今日也是凑巧这样的,平儿姐姐和五儿去了东府,芷芍姐姐大早去西城外牟尼院。
因如今外头起了战事,修善师太和妙玉姑娘独居城外,三爷和芷芍姐姐不放心,接她们来府上住段时间。
芷芍姐姐走的时候,还带走院里小丫鬟,帮着过去整理行李物件。
龄官和豆官被四姑娘叫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去了。
英莲是个书呆子,正躲书房看闲书,坐凳子上就黏住,扯都扯不走,可不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鬼。”
……
晴雯看到紫鹃手上提着包裹,笑道:“你这是带什么好东西了?”
紫鹃解开手中包裹,说道:“三爷马上要出征,我们姑娘给他做了件裘皮夹袄。
熬了两夜才做好的,让我给三爷送来,这是贴身穿戴的,你让三爷脱了袍子夹袄,单穿在里面用的。
看着是不是合身,要是还不贴身,姑娘让拿回去再改一改。”
晴雯听到裘皮夹袄,胸口不由蹦跳一下,心中泛起古怪感觉,三爷这是怎么回事,都和裘皮夹袄杠上了。
怪不得人家送他上等玄狐夹袄,三爷根本就不太喜欢,随身就赏给了我,敢情有林姑娘好东西垫着呢。
晴雯笑道:“你们姑娘做的裘皮交袄,送给我们三爷才叫般配正经,不像那些外三路送的野货。”
紫鹃笑骂道:“你这张利嘴又胡扯什么,什么外三路送的野货,到底是说哪个人?”
……
晴雯之所以这么说,是昨日五儿回府之后,特意和她提了玄狐夹袄来历。
晴雯听了心中气愤,只说这宝二奶奶出格,没过门就弄这种破事,这是要坏了三爷名头。
又说那玄狐夹袄本以为是好东西,听了这等缘故可就废了,闻着一股骚乎乎味道,一气丢了了事。
还是五儿劝她不要乱作,院里众人都不要提此事,这玄狐夹袄只压了箱底,鬼都不让看到了事。
……
晴雯连忙岔开话题,笑道:“我随口胡说呢,你们姑娘送的三爷必定喜欢。”
林姑娘既费了心思做的,怎么不等三爷下衙,林姑娘自己过来给他,也不枉了这份心情,保准能乐晕三爷。
这大中午三爷不在家,院里人影都没几个,怎让你孤零零的送来。”
紫鹃说道:“姑娘自让我送来,也是不想太招摇的意思。
姑娘毕竟是外姓外亲,不像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血亲,邢姑娘是定了名分,她们给三爷做针线都在常理。
姑娘多少要避讳一些,这两府都是通着气的,三爷又是大孝之中,总归是没有错的。”
晴雯虽然直爽性子,但也不是愚钝之人,紫鹃虽然话意未尽,她却听懂其中意思。
笑道:“我竟没想到这层道理,到底还是林姑娘细心,事事都帮我们三爷打算。”
……
晴雯见紫鹃拿出那件裘皮夹袄,不是白狐玄狐这等稀罕皮色,只是寻常的草叶黄狐裘。
看着倒是一点都不张扬,虽然毛色不是最亮眼,但是裘毛细密柔软,也是上等的狐裘。
夹袄针脚细密,做工十分精巧,上面的盘扣黄灿灿,带着古朴通透。
却不是富贵的纯金扣子,而是少见的琥珀扣子,带着清贵文雅之气。
紫鹃说道:“这料子姑娘亲自去库里选的,她说毛色寻常些,不会太出挑,才压得住福气,似乎三爷出征远行。
这琥珀扣子也是稀罕物,扬州寄来的年节东西,姑娘本想自己做衣裳用,用在这夹袄上头,正和裘料颜色相配。”
即便晴雯女红了得,见了这裘皮交袄手工,也是觉得极好的。
……
笑道:“我日常很少见林姑娘拿针线,想不到她的手工这么出挑,平时不多做些,当真是可惜了。”
紫鹃笑道:“你忘了林姑娘是哪里人,姑苏的针线刺绣之法,历来都是天下一等。
家家户户都是受了熏陶,姑娘家女红本事自然强些,姑娘虽然从小离开姑苏,但却是从小就做着玩的。
姑娘姑苏带来的王嬷嬷,便是姑苏本地人,是个针织女红好手,姑娘从小看都看会了。
只是姑娘从小身子弱,老太太担心做针线太耗心神,不让姑娘多做罢了,你们才日常不多见。”
晴雯笑道:“这倒是真好,以后也有个施展。”
她拿着夹袄在身上比划,笑道:“我做多了三爷的衣裳,他的身量我最清楚。
不用让三爷现穿,我只看两眼就知道,这夹袄十分合身,你回去告诉林姑娘,让她放心便是。”
紫鹃又问道:“宫里的圣旨下来几天,三爷什么时候出征,日子可有定下吗?”
晴雯神色微微低落,说道:“三爷没明说,我们不敢多问,今日吃早点提了一句,也就这两日时间。
一早就去了城外工坊,说是工部的要紧事情,又安排接妙玉姑娘入府。
三爷这是出征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这才会放心出门呢……”
……
神京城北,雍瑃街,段家粮铺。
街口一家二层酒楼,门口挂黑底金字招牌,上面写着集香居三字,酒楼生意不俗,人进人出。
这是家十几年老字号酒楼,日常进出各种品流吃客,任何人出现在这里,都不会引人注目。
二楼临街的雅室中,桌上摆几个下酒菜,杨宏斌正端着酒杯,偶尔才抿一口。
目光一直看向街对面段家粮铺,店门口排着不短的队伍,都是采买米粮的百姓。
自蒙古人侵占北地军囤,继而攻破宣府镇,屠城杀害四万军民,消息传出后人心惶惶。
随着各地卫军调集城外,城中五军营精锐外调北上,九门城防也陆续加强,入城的北地百姓,更是与日俱增。
这一切的动荡迹象,让神京百姓惶恐不安,各种力所能及的囤积,开始在市井飞快传播。
历来民以食为天,抢购粮米的举动,开始尘嚣日上。
即便这几日粮价不断上涨,也无法削弱百姓恐慌抢购,反而变得愈演愈烈。
段家粮铺这种排队购粮,在各家米粮店十分常见,段家粮铺买粮人群,相比之下还不算多。
……
此时雅室的门被推开,进了个相貌普通中年人,是杨宏斌麾下大理评事周泰。
周泰在大理寺已经多年,一向平平无奇,并无什么卓越表现。
但此次翻查军囤泄密涉事官员,周泰心思细密,处事周到老练,从粮铺老板段春江身上,挖出了疑窦端倪。
这让杨宏斌对周泰刮目相看,这几日让他调配人手,严密监控段家粮铺一举一动。
周泰进了雅室之后,像是寻常酒客那般,在杨宏斌对桌位置坐下。
说道:“大人,这几日配置调配人手,日夜都盯着段家粮铺。
但粮铺每日生意往来,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段春江日常出入交往,也没有什么异常。
不过陈瑞昌像是伤患痊愈,昨夜段春江请他和薛蟠,三人去了十六楼喝花酒,但也没察觉什么古怪。”
杨红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道:“看来这三人关系紧密,其中牵扯可是不浅,薛蟠此人你可留意。”
周泰说道:“卑职已调派关系,查过此人底细,这三人之中,段春江是精明商贾,陈瑞昌颇有官场城府。
唯独薛蟠是个纨绔子弟,每日浪荡混日,无所事事,三人之中最不能成事的。
薛家乃金陵大户,名列金陵四大家,曾和荣国贾家齐名,金陵至今还有口谚: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薛家家资巨富,薛蟠就是个浪荡少爷,百无用处之人,每日享乐奢靡还不够。
要说这种人有心智胆魄,去窃取军国要秘,卑职是不太相信的。”
杨宏斌一脸沉思,说道:“你说的没有错,这种纨绔子弟很难成事,不过此人也不是没有古怪。
他家既在金陵名声响亮,又传闻如此富贵,为何会抛弃故地,不远千里,举家迁往神京,还数年寓居贾家。
你不觉得这做派可疑,面临这等军机泄密大案,涉事之人但有疑窦,就不能轻易放过,或许能柳暗花明。
你明日行文陪都三法司,调集相关文牍,查一查其中究竟。”
周泰说道:“卑职回衙之后,立刻办理此事,这几日监控段春江出入,卑职还发现一桩事情。
他时常午后或日落之时,去城东华容巷一户人家,那家住了个单身女人,身边只带一个丫鬟。
我们的人偶尔见到一次,说这女人长得很出色,不过不像是正经人家。
段春江每次过去,行动都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想让外人看到,每次进屋都呆一二个时辰。
有时日落之后过去,干脆就在哪里过夜,天没亮悄无声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