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体乾拢了拢身上的蟒袍,只觉得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他从东厂走出,顺势转入东华门,却没有往乾清宫去,而是沿着宫墙,拐向了西苑。
几日前,陛下突然搬到了西苑的昭和殿,说是要换个环境,清静清静。
然而这一清静,就清静到了现在,也不见再搬回乾清宫了。
王体乾顺着墙根匆匆而行,很快便过了西苑门,昭和殿遥遥在望。
说起这昭和殿,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趣事。
陛下只住了两日,便说“昭和”二字,与如今大明内外交困的时势格格不入,说要改名。
却又神神秘秘不让他们知道改了何名。
王体乾到了殿前,却见牌匾已然换了新的,只是那上面的三个大字,却让他眼角微微一抽。
——认真殿?
这是认真的吗?
这是取那日和卢象升面谈之意?未免有些过于直白了吧。
王体乾心里暗自嘀咕着,脚下却没停,快步走到殿前。
殿门口的小太监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王公公。”
“陛下可在殿中?”王体乾问道。
小太监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
“回公公,陛下今日行程有变,此时不在殿内。”
“您若有急事,可往西边的兔儿山寻他。若不急,也可在此稍候。”
王体乾微微一愣。
这道选择题,倒是不难做。
他朝着小太监点了点头,一转身,便朝着西边继续走去。
西苑还是有点大,王体乾又走了片刻,才终于望见了那座并不算高的兔儿山。
他停下脚步,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冠,这才迈步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一幕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便闯入了他的眼帘。
兔儿山下,不知何时竟开垦出了半亩左右的田地。
一个穿着寻常褐布衣衫的青年,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
而在田边不远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束手而立,神情肃穆。
更远一些的地方,十数名侍卫和随侍太监远远站着,侍立一旁。
那田间的青年,不是当今大明最尊贵的天子,永昌帝君朱由检,又是何人?
王体乾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快走几步,也顾不得田边的泥土污脏,径直便跪了下去。
“奴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因为心中的震撼,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埋头劳作的青年闻声,缓缓直起了腰,转过头来。
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王伴伴来了啊。”
他伸直了手,夹起肩膀,用衣服蹭着擦了把汗,又道:“且平身吧,稍等片刻,等朕将这一垄地播完再说。”
说罢,竟又弯下腰去,继续忙活起来。
王体乾愣愣地跪在原地,直到高时明走过来,将他扶起。
“王公公,起来吧,陛下让你平身。”
王体乾站起身,与高时明并肩立在田边,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田里那个身影,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越看,心里越是惶恐不安。
这太夸张了。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夸张了!
大明的天子,竟然亲自下地干活?
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高时明的耳朵问道:“高公公,怎么没人下去帮一把?就这么看着?”
高时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说,各安其职,各守其份,方是如今救大明之道。”
他叹了口气道:
“陛下又说,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既为天下君父,若不知稼穑之苦,便不知天下百姓之苦。”
“我等的职责,或为行政,或为军事,或为监察,做好分内之事便可,这稼穑之苦,却还是只能陛下亲受,不可由旁人代劳。”
王体乾彻底沉默了。
不知其难,则轻其事;不知其苦,则滥其权……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过往的种种“圣君亲农”的仪式。
重视农事当然是大明皇帝的职责。
但过往不过是做一做打稻之戏,演一演三推三返的亲耕礼罢了。
所谓打稻之戏,即每年秋收时,由钟鼓司扮农夫农妇及田畯官吏,行徵租交纳词讼等事。
而亲耕之礼,则是每年开春时,陛下往祭先农坛,与文武百官一起做亲耕之礼。
过程中大臣扶犁往返九次,天子往返三次即可。
然而此礼,在世宗时便废除了。
其后神宗、肃宗,均未再行此礼。
大明朝除开国太祖以外,哪还有天子,会像眼前这般,挽起袖子,亲自翻土播种,将自己弄得如一个真正的老农一般?
所以……
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圣贤君王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纵使以王体乾心思之诡谲,也忍不住在这一刻心神动荡。
王体乾沉默了许久,眼见皇帝的身影在田垄间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此事……可需散于京中,教万民知晓?”
两个太监之间讲话,倒是没必要那么隐晦了,直白一些更为干脆。
高时明这下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陛下说了,事未成,不张扬。待这地里长出东西来,再论其他。”
王体乾的心,又是一震。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羡慕起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来。
陛下曾言,要让锦衣卫重拾清白之名。
当时听来,只觉得是天方夜谭。
天子鹰犬之名由来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好洗白的呢?
可现在看来,只要田尔耕能抓住这个机会,所谓重塑清白之谈,未必没有可能成真。
可他东厂呢?东厂又哪里走得了这条路呢?
那一日陛下所言“同志”之说,对卢象升是真?对高时明是真?
那对我王体乾,到底又是不是真?
……
朱由检感觉自己快要累瘫了。
脊背上那块细长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脖颈也酸得要死。
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充满了力量,但前面翻了半亩地,现下又一直弯着腰,着实还是有些顶不住。
他咬着牙,躬着腰,手里小心地撮着一把菠菜种子,按照问来的法子,三两颗、三两颗地顺着翻好的浅沟撒下去。
耕作的劳累,和拉弓的劳累,真的不是一回事啊。
眼见这一垄终于撒完,他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抄起一旁的竹耙子,笨拙地将两侧的土翻上来,薄薄地盖住种子。
每耙一段,又按着听来的法子,将耙子反过来,把土压实一些。
他种的是菠菜。
这时也有人叫他菠薐(léng)。
至于为啥他莫名其妙在这里种菠菜,那就不得不说说现实问题了。
北风陆续刮过几阵,京城反复冷冷暖暖数次,终究还是将将入冬了。
如今早起些甚至能看到屋檐下的小小冰棱。
在这个尴尬的时节,小麦、黄豆、棉花这些传统作物是种不了的。
他心心念念的番薯、土豆、玉米,更不是这个时候能种的。
问了勇卫营里种过地的老兵,才知道眼下这个时辰,也就只能种些耐寒的菠菜。
赶着完全入冬之前种下去,发了芽儿,熬过冬天,开春就能收获了。
这就是农时。
这就是古代战争为何对农业的影响那么大的原因。
误个十天半月,一季的收成就没了。
他一个现代人,即便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在这铁一样的事实面前,也得乖乖低头。
终于,最后一点种子也被泥土覆盖。
朱由检扔下耙子,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但他的心情却无比美丽。
这可是种田啊哈哈!大明除了太祖,还有哪个皇帝亲自种过田哈哈?
等我春天收了菠菜,我见人就送!
朱由检独自品味了一下这美滋滋的心情,这才转过头对着高时明两人招了招手:
“来吧,把今日的奏疏、京中舆情说说,朕也正好歇上一歇。”
“奴婢遵旨。”
高时明与王体乾齐齐躬身行礼。
高时明率先开口:“陛下,今日内阁共送来奏疏二百九十四封,其中特标‘新政’者十三份。特标‘时代之问’者……比之昨日又多了,今日共有八十五封……”
朱由检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时代之问的奏疏,照旧都转给秘书处那边处理吧。”
所谓秘书处,没有俸禄、没有职级、没有归属,只是一个临时性机构。
目前专门负责处理特定的一类奏疏:
京中这些文臣、勋贵、士子、武生们递上来的,关于‘人地之争’的经世公文。
而秘书处成员,除了上次声名鹊起的吴孔嘉等五人以外,文臣之中又额外增加了孙传庭、毕自严两人。
然后把内宫整顿中表现比较好的曹化淳、刘若愚也拉了进去。
加起来一共九人。
后面看情况再逐步加人,争取今年内扩到二十人,明年扩到一百人,把非正式机构变成正式机构。
把处理经世公文,变成处理新政,再变成处理天下事务,架空内阁!
当然……
现在这九个人还没有这么牛逼。
他们如今每天大半的时间之中,只能是沉浸在这经世公文的海洋中,屎里捞金。
只有被其中五人以上,联名点头通过的公文,才会到薛国观、高时明、黄立极、李国普、杨景辰、成基命这一圈去判定。
又最后三人以上同意,才会到他面前来。
多数新的经世公文都是屎?
无所谓,随便你们生产,必粘不到朕身上半点!
高时明点点头,继续道:“此外常规奏疏之中,今日甲级无有,乙级七份,丙级……”
朱由检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
王体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跪在朱由检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陛下,奴婢斗胆,为您捏捏肩。”
朱由检本想说不必,但王体乾的手指刚刚搭上肩膀,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道便传了过来,让他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变成了默认的沉默。
——理论上,田间老农也有妻儿帮他锤锤腰背,自己这也不作弊才是。
王体乾见皇帝没有说话,手上的力道更是用心了几分。
一时间,西苑的这片田埂上,出现了一副堪称怪诞的画面。
大明的皇帝,浑身泥土地瘫坐在田边。
而可止小儿夜啼的东厂督公,跪于地上为他捏肩捶背。
他的身侧,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则正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国家大事。
“……顺天府府丞章自炳上奏,天气渐冷,京畿左近已有流民聚集,目前在册七百一十三名,已按之前公文所说,与修路联动,分拨至各处做事,每日发粮,以工代赈。”
“顺天府通判王肇对……”
听到这里,朱由检突然一抬手。
高时明立刻停了下来。
朱由检看着眼前那片被自己翻得跟狗啃一样的田地,不禁失笑。
“传朕的旨意给章自炳。”
他缓缓说道:“让他从流民之中,挑选十个农活干得好,又身家清白的老农,送到宫里来,教教朕怎么种地。”
他叹了口气:“朕这样自己瞎折腾,终究不是个办法。”
但这种瞎折腾,又终究不是白折腾。
知识是存在诅咒的。
一旦你获悉了某个知识,你就总会假设其他人也拥有相同的知识。
所以,他必须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折腾一番,才能深刻记住——
一个不会种地的白痴,到底能有多白痴!
而这个认知,将被他用于七成的文官身上,十成的勋贵身上。
用人,可不仅仅是知其长就行的,更要知其短才是。
高时明躬身领命,然后继续说道:“顺天府通判王肇对,回报顺天府吏员清查一事,已……”
朱由检答:“甚好,着令将吏员口供和一应贪腐手段都汇总起来,合并归总为一份《胥吏贪腐手册疏》,等卢象升那边抓到的胥吏也送到京中后,一并对齐整理一下,就可作为第一版本发布了。”
高时明报:“英国公上疏,请考选勋贵子弟,选贤任能……”
朱由检答:“帮朕糊弄一下,就说马上马上,下次一定……”
高时明报:“田尔耕回报,往大同的电报,已全力铺到万全都司处了,各处都先临时搭了木楼顶着,等后面再替换维修,如此再有十数日,便可直接与马世龙通电了。”
朱由检站起身来,赞叹道:“不错,老田办事我放心,给他发两匹绸缎下去意思一下,告诉他朕后面还有重赏,让他好好做事。”
高时明报:“六部九卿廷推南京礼部尚书已有结果,其中名单七人,有王永光,李……”
朱由检将手一挥,直接止住话头:“不用管其他人,就按之前说的,就选王永光,让他参加完明天的大朝会再去赴任。”
他原地伸展了下筋骨,感觉已休息得差不多,于是回头一笑道,“你们且在此处稍后,待朕去买个橘子!”
高时明和王体乾顿时满脸疑惑。
朱由检今日心情大好,干脆也不解释,哈哈一笑,直接跳下田中,继续播种大业。
……
日头渐渐升高,午时已至。
清晨的薄雾早已散去,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朱由检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劳逸结合。
时而他在田亩之中,播种、翻地,这个时候大脑在休息,身体在劳作。
时而他又回到田边,听着汇报,给出他的批复意见,这个时候身体反而在休息,大脑才是在劳作。
半亩地之中,一道道田垄逐渐被播上种子,重又覆土合上。
西苑,这座见证了两百年大明兴衰的皇家园林,在历经十三位皇帝之后。
终于迎来了大明史上最奇葩的一位皇帝。
正德皇帝曾在此豢养虎豹,嬉乐无度;嘉靖皇帝曾在此炼丹修道,不问苍生。
而到了永昌皇帝,却居然在这十七世纪,整个天下最奢华的园林一角,开辟了半亩烂田?!
这烂田之中,种的居然还是菠菜!!
这算什么?
半部论语治天下,半亩菠菜救天下?
(附图,菠菜播种示意,比种小麦要简单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