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涿州,又赶了一日路,终于到了良乡。
此地到京城,不过五十余里而已,快马半日可达。
卢象升照旧骑着马前探,以便寻访田间农夫,查问马草之事。
这天色昨日不知为何,霎那间放晴,如今天空一碧如洗,温度也略微回升,赶起路来倒是十分惬意。
如果……周遭田地中,没有那一块又一块突兀的荒芜就好了。
……
一行人等正纵马而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
十余骑精壮汉子,个个以面巾遮脸,腰挎朴刀弓箭,呼啸着从后方赶超上来,旋即又勒住马头,将众人不紧不慢地围在中央,盘旋打转。
为首一人,打量了一下众人行囊,没看到有佩戴弓箭,顿时胆大不少。
他策马上前,将弓箭拿在胸前,一下一下轻轻拉着,却也不搭箭,只作威慑。
“这位爷,看样子是远道而来?兄弟们连日奔波,手头有些紧,不知爷可否行个方便,请兄弟们喝顿酒水?”
他顿了顿,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所要不多,我们十个兄弟,一人十文钱,凑个整,一钱银子即可,如何?”
卢象升尚未开口,身后一名冯府派来的护卫家丁已然按捺不住。
他驱马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大胆!可曾听过涿州冯家的名号?如何敢在此地放肆!”
那为首的盗贼闻言,脸上的笑意一僵,暗骂一声,“他娘的,出门没看黄历。”
涿州离着这70多里地,就算涿州知州也管不到他头上。
那什么狗屁冯家,更是听没听过。
但这家仆敢这么嚣张,想来应是有权有势,要是进了京一道奏疏报上去,他的千户大人准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做生意而已嘛,不寒碜,这家抢不得,总有下家能抢,肥羊千千万,何必怼死这家。
领头的汉子想到这里,连场面上的狠话都不说一句,呼哨一声,便领着众人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那冯府家丁见状,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凑到卢象升身边邀功道:“卢大人您看,我家老爷就是怕路上遇到这等腌臜事,扰了您的清净,这才特派我等护送。”
卢象升看着盗匪远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这京畿的盗贼,比起他登科那年,似乎稍有节制,但仍是十分猖狂啊。
今日这队算上冯府家丁,也有六七个骑马壮汉,他们不过十余人居然也敢围上来讨要赏钱。
卢象升眉头皱起,忍不住思索起来。
这京畿盗贼延续百年,早已发展出了自己的规矩。
凡是旅人、商客,就略微讨些钱财,甚少伤人性命,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过路税。
若真有哪个不开眼的犯下杀人大案,不等巡捕营找上门,盘踞各处的京卫所将领们,自己就要先把人宰了,将头颅恭恭敬敬地递到巡捕营的门口。
至于卢象升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他在山东官临清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这般戏码。
只是那里的劫匪不是在陆上骑马,而是在运河上划着小船罢了。
根子里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大明各地,卫所、巡检司与民户杂处,管束不严,年饷不齐,那些拥有武力的军户,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利用这点武力,做些无本的小买卖。
就算年饷齐了,那也耐不住各地军将想自己肥一肥腰包不是?
卢象升忍不住扪心自问起来。
如果此事交由我来处理,我又应该该从何入手呢?
先整治卫所?还是先整治军饷?
卢象升一边任由马儿前行,一边在心中反复推敲着,嘴角不自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事功之乐,实非文章能比啊,有趣,有趣!
……
越靠近京畿,官道两旁抛荒的田地便越多。
在涿州时,还不过十之有一,到了此处,放眼望去,竟有十之二三的田地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卢象升好不容易寻到一户仍在田间赶着播种的农人,上前问话。
一番交谈下来,他拿到了京城左近的马草征收比例,一亩地,交一束草。
简单换算一下,也就是一顷地一百束!
远超大名府一路以来的征收比例。
某种意义上,越是逃荒,剩余民户的赋税就越重,因为总额是不会减少的,官府只会不停把赋税压在剩余民众的身上而已。
这区区一束草,听起来不多。
可一亩小麦,辛劳一年,得一石粮以外,也不过产出十五束麦草。
这已是实打实的十五税一。
更况且麦草寻常农家也有用途,要么就是喂养牲口,要么就是售卖换钱,终究不是无用之物。
卢象升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一路行来,他已渐渐看明白了这马草一事的问题所在。
若只是单纯整治召买马草中的贪腐,以他看来,难度不会比治理临清仓的难度更高。
勋贵、中官、官员、胥吏虽然贪利,但只要皇帝真的看重这件事,没几个傻瓜会硬顶着圣意找死。
但他卢象升,真的就只做马草之事吗?
朱子有云:
今天下之病在膏肓者久矣!
夫人而能知之,夫人而欲言之,顾以不当其任,则虽欲一效其伎而无所施耳。
他卢象升如今奉诏入京,也算是当得其任了,那又有没有可能提出能治膏肓的方案呢?
卢象升沉思片刻,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对,不应该这样贸然去做。
这几日接了皇命,一路入京之时,心思全扑在了马草一事上,竟是连邸报都没顾上看。
新君的脾性、施政方略,他都一概不知,此刻一切都是空想。
看来,入城之后,首要还是得查探消息才是。
想到这里,卢象升拨转马头,对他的小厮说道:“你回头去找一下两位大人,告诉他们我今日要先行入城寻觅住处,就不等他们一起进京了。”
“通告之后,你再入京到宣武门承恩寺来找我便是。”
小厮应诺一声,拨转马头而去。
卢象升又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家丁,眉头一皱,说道,“你们还等着干嘛,一起回去护送两位大人便是。”
那家丁有些迟疑:“可是……方才那些盗贼……”
卢象升双眼微眯,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家丁顿时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连忙也招呼其余人一起回转去了。
……
摆脱了冯府的家丁,卢象升单人独骑,速度快了不少,不多时便已过卢沟桥。
巍峨的京师城墙,也已远远在望。
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被官道旁一个奇特的建筑吸引了。
咦,刚刚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古怪东西?
卢象升勒住马头,转身望去。
官道边本有个传递文书的急脚铺,如今旁边却突然起了一座两丈多高的木制高台。
台子顶上,还架着一根工字型的奇怪木棍。
卢象升看了看天色尚早,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调转马头,向那高台行去。
来到近前,他才看清,三名军士正在高台中忙碌。
一人年纪最轻,约莫十七八岁,竟穿着一身飞鱼服,手中举着一根黄铜制成的单筒长棍,从高台窗口往外张望,口中念念有词。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掩在其后,隐约可见似乎拿着毛笔,在一本册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最后一人看着已有三十出头,则正站最后面,看不清在做些什么,似乎和高台上的工字木架有点关联。
卢象升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立在台侧,看着他们忙碌。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名年轻的飞鱼服少年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铜管,兴奋地一拍大腿。
“成了!广宁门回报了!”
他大喊道:“收发信报可同时进行!没有出错!”
另外两人闻言,顿时也满是喜色。
“王头儿,你这下可发达了!效率凭空提高了一倍啊!”
“是啊,这头奖一百两银子,定是你的了!”
飞鱼服少年哈哈一笑,随即却又摇了摇头,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妈的,俺这次恐怕最多拿个次奖。”
他用力一锤身旁的栏杆,骂骂咧咧道:
“姓邹那厮的法子实在太过讨巧!居然想到将常用词直接编码!”
“如此一来,‘奴酋三千人犯宁远’,就从八个编码变成了四个编码!如果把一些军令整理一下,甚至可以从八编码变成两个一个!”
飞鱼服少年妒忌得面无全非,咬牙切齿道:
“那日俺睡前就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却没想到睡醒后他就已经报了上去!这孬货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就一天啊!就一天!要不然头奖,次奖都得是我的!”
卢象升在台下静静听着,只是暗暗记住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
见他们似乎是忙完了暂歇,他才轻咳一声,拱手道:“敢问诸位……”
这一声,顿时把高台上的三人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
三人几乎是同时转身,锵然声中,三柄腰刀齐齐出鞘,在小小的平台上乱做一团。
那锦衣卫少年更是眉毛倒竖,厉声大喝:
“呔!哪里来的贼厮,竟敢在此窥探军情!”
话音未落,他竟是想也不想,抓着旁边一根绳索,就从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身手矫健,落地无声。
另一名军士也有样学样,跟着跳下,却不防身子撞在了塔台某个凸起处上,口中发出一声闷哼,但他强忍着痛楚,依旧一瘸一拐地持刀逼了上来。
最后那名中年人犹豫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身手没这么利落,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楼梯爬了下来。
不多时,三人便呈品字形,将卢象升团团围住,刀锋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冷光。
卢象升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是微微一笑,从容拱手道:“在下并非歹人,乃是奉诏入京的大名府知府卢象升。见此建筑奇特,故而特来相问。”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了勘合路引,坦然亮出。
三人面面相觑,那为首的锦衣卫少年眼中仍有疑色。
在他示意下,那名中年军士才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路引,仔细查看起来。
……
片刻之后,误会解除。
三名军士收刀入鞘,自报了家门。
那飞扬跳脱的少年,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世德。
永昌新君下令摘选清白少年,重造锦衣卫面貌。
结果他老爹第一轮选汰就被清理了。
然后他凭借过硬的弓马本领和还算不错的文采又过了考核,直接顶替了老爹的职位。
成了个19岁的正四品指挥佥事。
另外两人,则是锦衣卫百户陈三丘与莫显祖。
不值一提,都是熬了几年都熬不上去的苦大头,这辈子如果没有好命,大概一直停在百户了。
三人又将这【千里电光传讯台】的用处用法,大概和卢象升解释了一下。
……
“什么?!”
卢象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所以,按照你们的这个……法子。”
“一条军情讯息,从辽东的锦州卫传到京师,最快……只需要半个时辰?!”
王世德见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得意地一叉腰。
“那是!本来还需要一个时辰的,多亏了小爷我改良了这收发之法,才能做到如此迅捷!”
卢象升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看那座高台。
忽然就觉得这高台一点也不奇怪。
一棱一角都充满了力量和美感!实乃大师之杰作也!
他由衷地赞叹道:“此等神来之笔,不知是出自哪位兵法大家之手?虽是借用烽火旧例,却实在是发前人之未见,石破天惊!”
王世德一听这话,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化为了一脸狂热,他猛地一拱手,朗声道:
“正是当今新君,永昌陛下!”
“陛下?”
卢象升闻言,方才的震惊与赞叹,瞬间冷却下来,眉头忍不住紧紧一皱。
此法虽然是军国利器,但出自皇帝之手却让他起了一点担心。
会是另一个天启吗?
卢象升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脸上的神情,缓和了脸色,笑道:
“原来如此。我登科以后,常年在山东、大名府任职,路途遥远,却是孤陋寡闻了。”
“不知新君登基之后,还有其他雅政吗?”
卢象升这边说着,手已在袖中掏摸,拿出了一小块约莫一两的碎银,递了过去:“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还望王佥事莫要推辞。”
谁知,他银子刚递到一半,那王世德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一个大后跳,锵的一声再次拔出刀来,厉声喝道:
“你想做什么!”
这一声暴喝,中气十足,震得卢象升耳膜嗡嗡作响。
他举着银子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竟呐呐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不是……这就是钱啊,你是没见过还是怎地?
王世德的脸色铁青,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卢象升,和他手里的银子。
“我道是什么大人物,原来也是个只知用银子开路的货色!”
他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但语气依旧咄咄逼人。
“陛下有旨,‘欲正人,先正己’!我锦衣卫承袭百年,到如今已是鹰犬土狗一般的不堪名声,如何还称得上是天子亲军!”
“此卫事关国体,必当重整!便从我等开始,要让这身飞鱼服,重新显赫于人间!”
他瞪着卢象升,像是在宣誓一般。
“你往后若在京中见到有穿这身皮的,敢贪赃索贿,鱼肉百姓,你自可上疏弹劾!到时候,我王世德第一个不放过他!”
说到这里,他像是还不解气,又补充道:
“你们这些做官的,平日里不知贪了多少,便以为人人都与你等一般见识!当真是将我们看扁了!”
卢象升终于反应过来,他郑重地收回了银子,对着王世德深深一揖,沉声道:
“未知王佥事如此高风亮节,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世德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他用力地“呸”了一声,一甩手:“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别聊了,快滚吧,我们今日还有好几组实验没做呢!”
说罢,领着其余二人,转身就朝那高台走去。
刚走没几步,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又转过身来,将刀连着刀鞘一同举起,隔着数步之遥,狠狠地指着卢象升。
“你们这些官,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可别让你们王爷爷抓到把柄!”
“否则,迟早像那汝宁府的狗官一样,叫尔等身败名裂,大白于天下!”
说完,他才头也不回地爬上了高台。
卢象升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气十足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这少年郎看着涉世未深,一番话却是又冲又直,让他不好解释。
他摇了摇头,倒也不生气,转身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再抬头时,他望向远处那巍峨的京城轮廓,原先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竟已慢慢舒展开来。
他一挥马鞭,就向着京城驰去。
只留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落在原地。
“有趣……实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