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之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气搅得萧瑟。
北风卷着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像是要下雨,又迟迟不肯落下,压得人心情不适。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官道两旁的田地里,翠绿的麦苗已然破土而出,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几处扎眼的土黄色荒地。
马车前方,一名身着儒衫的青年士子骑着马,身姿挺拔如松。
他忽然勒住马缰,调转马头来到车窗边,微微俯身。
“毖予公,射斗公,在下照旧先去田间探访一番,今晚再到涿州与二位会合。”
车窗的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疲惫,缓缓说道:“也好。我与有孚兄连日的舟车劳顿,实在没有精力,就不陪你去了。我等在城中安顿好后,自会让小厮到城门口接你。”
“有劳毖予公安排了。”青年士子点点头,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随行的小厮,便径直朝着田间走去。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这才放下窗帘。
车内,还坐着另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却是一片沉默。
“年轻,就是好啊……”许久,第一位老人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
那闭目养神的老人,眼皮也不抬,只是语气幽幽道:“靖之言不由衷啊,这又哪里只是年轻呢?”
这话一出,两个人竟同时丧失了聊天兴趣,就此一路无话。
车内之人谁也?
第一位。
乃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东林杨涟同门,由庶吉士一路升至礼部右侍郎的清流模版。
——成基命,字靖之,号毖予,时年68岁。
第二位。
则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任吏部、通政司、工部、户部、兵部的浊官模板。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时年66岁。
至于车外骑马的士子,当然就是大名府知府卢象升了。
此刻,他们已至涿州城外十里,离京师之地,仅剩一百余里。
……
卢象升走在官道上,目光扫过一片片麦田,很快,他便锁定了一块田地。
那块地约莫只有数亩,一家三口居然此时才开始播种。
一个身形瘦弱、头发微白的农夫,将耧车的绳套绑在身上,像牲口一样在前面奋力拖拽着。
他身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摇摇晃晃的耧车。
妇人则跟在最后,拿着锄头,将播下的种子草草用土掩盖。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得那男孩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瘦弱。
卢象升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儒衫下摆卷起,在腰间扎了个结,便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满是泥泞的田地。
他走到耧车后,伸出双手,按在车辕上,猛地向前一推。
“嘿!”
耧车猛地向前一窜,速度快了一大截。
前面拉车的老农只觉得身上一轻,吓了一跳。
他惊愕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的青衣士子正站在自己身后,靴子上沾满了泥。
卢象升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老丈,在下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有些稼穑之事想请教一二。不过不急,咱们先把这一垄地播完再说。”
那老农看着卢象升的打扮和气度,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似乎觉得被人帮了忙,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是拼了命地向前拖拽。
一垄地很快播完。
一家三口站在田间,看着这位陌生的郎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郎君……”老农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卢象升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靴子,朗声笑道:“反正这地也下了,靴子也脏了。不如索性再多播几垄,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时间的赔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农连连摆手,就要上来抢夺耧车。
卢象升却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争辩,直接绕到前面,将绳套,往自己肩上一挎,二话不说,闷着头就往前走。
他的力气极大,脚步又稳,那沉重的耧车在他手里,竟像是没有多少分量。
一家三口都看呆了。
老农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用力在后面推着车。
那小童跟在后面,看着卢象升高大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爹爹,这位郎君的力气好大,跟牛一样,比你快多啦!”
“浑话!”老农压低了声音呵斥了一句,脸上却满是窘迫。
卢象升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显得格外爽朗:“哈哈,小时候在家中耕地,同伴们都叫我‘卢大牛’!你这小童,倒是有眼力!”
笑声驱散了田间的尴尬。
一口气又播了三四垄地,眼看田里已经播种过半,那老农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几步抢上前,死死把住了耧车,说什么也不让卢象升继续了。
“郎君,可使不得了,真使不得了……您是读书人,金贵身子,怎好干我们这粗活……”
卢象升看了看还剩下一半的地,又看了看老农惶恐的脸,终究没有再坚持。
他解下绳套,走到田埂上,拱了拱手,神色却郑重起来。
“在下确是进京的士子,听闻新君看重事功,这才想沿途多问一些稼穑之事,以备策问。”
他指着那片刚播种的土地,问道,“老丈,我从大名府一路行来,沿途的麦子都已播下,为何你家这块地,此时才播种了一半?”
那老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那小童年少,口无遮拦地哼了一声。
“还不是先给那冯大善人家翻了地,又播了种,这才轮到我们家嘛!”
“你这孩子!”老农急得瞪了儿子一眼。
还好眼前这郎君,无甚过激反应,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郎君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尽是胡咧咧。”
“是这样,”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冯善人,早年也是军籍出身,后来不知怎地走了大运,中了进士,听说在北京当了好大的官儿。前些年回了乡,在咱们涿州置办了好大一片田产。”
“俺……俺就是他家的佃户。佃的那块地在河边,是上好的水浇地,产出高些,自然要先紧着那块地的种。”
“这边的几亩薄田,是自家的,却离水源远,只能等那边忙完了,再顾自家了。”
他似乎怕卢象升误会,又补充道:“其实冯善人算是不错了,他家的租子比别家要低上一些,催缴也不那么严,年景不好时,总愿意宽限几日。这小子不懂事,说什么他家我家的,倒叫郎君看笑话了。”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确实要抓紧了。小麦播种,秋分为上,白露次之。此时已近霜降,确实晚了些。”
老农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晚就晚点吧,多放些种子,多花些力气,总归能有收成的。”
卢象升又问:“涿州此地,可有征马草?”
“征,怎不征!”老农立刻答道,“秋税刚过,俺家才交了一束上去。”
卢象升眉头微微一扬:“我观老丈田地不过数亩,也要缴足一束吗?”
“这……”老农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俺也不知道啊。反正里长来通知,就是每家每户,都得交一束草。”
卢象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却什么都没说。
他再次对着老农躬身一礼:“叨扰老丈了。”
那老农哪里受过读书人如此大礼,吓得连忙往旁边一闪,连连摆手:“郎君这是折煞俺了,俺……俺也没说啥呀。”
他又问道:“郎君,这天色眼看就要黑了,要不……就在俺家歇一晚吧?虽说简陋,但还算干净。”
卢象升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官道上牵着马的小厮:“多谢老丈好意。我已与友人在涿州城中约好,不能再叨扰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块东西,递了过去。
“前日路过保定府,买了些饴糖,只是我素不喜甜食。”
“看你家这孩子活泼可爱,甚是喜欢,这点心意,就送与他当个零嘴吧。也算是在下耽搁老丈这么长时间的赔礼。”
说完,也不等老农推辞,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到了官道上,他随手在路边拽了几根野草,将靴子上的泥泞擦了一擦,便翻身上马,与小厮一起,朝着涿州方向疾驰而去。
……
田埂上,老农望着那年轻士子远去的背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男孩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手里的油纸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老农回过头一看,哈哈一笑。
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给你吃吧,看你馋的。”
男孩却摇了摇头:“爹爹辛苦,爹爹先吃。”
老农愣了一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一股甜香瞬间散开。
他把糖块凑到嘴边,只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便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把糖递给了儿子。
男孩还是摇头,又望向一旁同样疲惫的母亲:“娘亲也辛苦,娘亲先吃。”
那妇人看着懂事的儿子,满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接过糖块,却只是放在唇边碰了一下,便又递回给了孩子。
男孩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整个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缝。
“走吧,继续干!”老农直起身子,望了望那片还未播种的土地,“婆娘,你先回家,把那盏油灯拿来。今晚就是多费点灯油,也得把剩下的地都播完!”
他抬起头,看着那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只希望这雨别下得太快”
“不然,这几亩地的收成,怕是要坏。”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官道上只剩下二人二骑。
晚风吹拂,带着田野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带着一丝凉意。
很快,涿州城到了。
卢象升在城池下勒住了马匹。
即便是在夜色中,依然能感受到那座城池的雄浑与厚重。
城门楼上,两盏灯笼已然点亮。
昏黄灯光下,一副对联依稀可见:
“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
字迹风骨犹存,但字外的景象,却已是另一番光景。
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城门却已落了锁,只在侧边开了一道小门,供人出入。
几个兵卒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对着进城的百姓吆五喝六,有人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才能换来一个不耐烦的侧身。
世风之颓唐,于此一隅,已见端倪。
卢象升面无波澜,翻身下马,默默排在队尾。
轮到他时,一个兵卒斜着眼打量他,直接一摊手:“一人五文,你这厮骑着马,得加十文!”
这比旁人高了数倍。
卢象升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数出三十文钱,扔进了那兵卒的手里。
那兵卒嘿嘿一笑,掂了掂分量,这才让开了道路。
……
客栈里,卢象升要了一盆热水,简单擦了把脸,洗去了一路的风尘。
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门外便传来了贴身小厮的禀报声。
“大人,门外有人递来拜帖,邀请大人晚上前去赴宴。”
卢象升接过拜帖,只见是一张大红名刺,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涿州冯伯衡,敬拜。”
卢象升拿着那张分量不轻的拜帖,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他问:“其余两位大人,可也收到了拜帖?”
小厮点点头:“来人牵着三辆马车,此时还候在客栈门外,说是奉上了三份拜帖,务必要请三位大人赏光。”
卢象升的手指在“冯伯衡”三字上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将拜帖随手放在了桌上。
“回绝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就说我等身负皇命,急于回京,不敢私下宴饮。待他日有暇,再来涿州,与冯学士把酒言欢。”
“是。”小厮领命而去。
卢象升在房中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嘲。
他走到桌案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
只见那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
“大名府,每顷征马草五至七束。”
“广平府,每顷九至十三束。”
“顺德府,每顷十二至十九束。”
“真定府,每顷十八至二十七束。”
“保定府,每顷二十五至三十五束。”
……
卢象升提笔,在下面添上了最新的一行记录。
“涿州,每顷……二十八至四十一束。”
写完,他看着自大名一路北上的各项数据,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王法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
他这一行,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若不能改变,恐怕还不如在大名府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完更好。
他刚厘清了田赋旧账,正要大展拳脚,却没想到突然被调来做这马草一事。
马草马草,看似九边军政,根底里却恐怕和王之一字也脱不了干系啊。
卢象升房中的灯光,等了片刻,熄灭了。
……
隔壁,成基命的房中,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臣,已经戴上了叆叇,正借着灯光,一字一句地翻阅着从驿站抄录来的十余份不同日期的邸报。
魏忠贤自缢,崔呈秀、田吉流放……
“三不知阁老”张瑞图被免……
京师新政……顺天府尹薛国观
孙承宗复任蓟辽督师……
成基命逐字看罢,将叆叇取下。
他又对着油灯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也只是幽幽一叹。
过了一会,成基命房中的灯光,也熄灭了。
……
而另一侧,王永光的房间里,却早已是灯火全无。
若是凑近了细细听闻,还能听到一阵阵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声,在这萧瑟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安详。
这一晚,从大名府齐行的三人,竟是没有一人,去赴那位涿州地主冯伯衡的宴请。
……
冯府。
灯火辉煌的厅堂内,冯铨听着家丁的回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三位……都拒了?”
“是……是的,老爷。”那家丁战战兢兢地回答,“都说……都说急着赶路,不敢耽搁。”
冯铨瞬间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永光和成基命也就罢了,就连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卢象升,居然也敢拂他脸面,简直是岂有此理!
老子当年登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然而气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人家现在皇命垂青,就是比他这个前朝阉党要了不起!
想通了这一节,冯铨紧握的拳头,终究是缓缓地松开了。
他甚至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很好。”他轻声说道,“既然三位大人急于为皇上分忧,我自然不能拖了后腿。”
冯铨端起茶杯,对着那家丁吩咐道:
“明日一早,你领一队家丁,去东城门候着。”
“就说……就说,我家大人知道三位大人急赴皇恩,不敢叨扰。”
“然涿州至京师,过卢沟桥前,盗匪多发,我家大人特命尔等随行护持,以保三位大人万全。”
那家丁迟疑了一下:“老爷,若是……若是他们还是拒绝呢?”
冯铨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砰!
滚烫的茶碗被他狠狠地砸在了那家丁的脚下,碎瓷飞溅,茶水烫得那家丁一哆嗦,却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拒绝?”冯铨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拒绝你们就给老子远远地跟着!他们难道还能在官道上拔刀驱赶不成!”
“快给我滚!”
“是,是!”家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冯铨一人,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人情做纸,世事如棋。
为何要如此不留余地?
你们三人这般作态,就是真的咬死了我再无起复之时是吗!
我冯铨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而已!
……
城外十里。
忙活到半夜,地总算是播完了。
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好农具,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咦,爹爹,你快看!”
小童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他指着天空,蹦跳着喊道:“月亮出来了!”
老农猛地抬头。
只见先前还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冷的辉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田野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尽力了,狗AI不听我话……只能画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