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帝对郑之惠的训斥,对泄露宫密的格杀令,就在眼前。
此时事已议定,皇帝却仍未动身离开。
谁人也不知皇帝此时在想些什么。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刘若愚之间若有似无地逡巡着。
现在其实,还剩下一个任务没有派出去。
某种意义上,这其实也是一桩天大的奖赏。
给谁呢?
朱由检婆娑着自己下巴的短须,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刘若愚的青色胡茬上。
算了,算了,还是给你罢。
这辈子,你应该是没机会再写那本血泪斑斑的《酌中志》了。
朕便补一个足以让你名垂青史的东西给你。
思虑已定,朱由检径直开口。
“曹化淳。”
朱由检先点了曹化淳的名。
曹化淳身子一紧,连忙躬身:“奴婢在。”
“方才议定,净军和宫中内侍,这三个月都要突击识字、识算。”朱由检的语气很平淡,“林林总总加起来,怕不是有上万人。这些人里,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恐怕不在少数。”
“若要教他们,总不能让先生一个一个去教。为了效率,只能百人一班,乃至两百人一班。可如此一来,教授的效果,恐怕就差强人意了。”
听着皇帝的话,曹化淳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这话他刚刚接到命令的时候便想到了,却不敢开口反驳陛下的命令。
现在陛下自己也知道这事情的困难,那就好办了。
他正要顺着话说几句场面话,却见皇帝的手指又点了另一个人。
“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心头一跳,赶紧应声。
“朕有个法子,或许能解此困局。”
“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吧。”
说着,朱由检取过案上笔墨,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一、因、于、要。”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近前。
“你们来看看,这几个字,可有什么相似之处?”
高时明、曹化淳、刘若愚三人连忙凑了过去,目光都落在那张纸上。
字形?笔画?
不像。
所指的事务?
更不相干。
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值房内只剩下他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高时明毕竟是司礼监掌印,心思最是敏锐,他将这四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突然“咦”了一声。
“陛下……它们的读音……”
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读音。”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四个字。
“如今大明,要确认一字的读音,用的是反切之法。”
“譬如‘一’,是‘于悉切’,取‘于’为上字(声母),而以‘悉’字为下字(韵母和声调)。”
“然此法终究不便。上字四百,下字一千,欲要辨音,竟需先学千四百字,这何等不便!”
“那为何不干脆将这读音,拆分为声、韵、调三部呢?”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但落在三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天下汉字,声部不过数十,韵部不过数十,至于调,亦不过平、上、去、入阴阳八调而已。”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声、韵、调便是那‘三’,天下汉字读音,皆可由此而生!”
三人一时都愣住了,脑中仿佛有无数烟花炸开。
高时明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的震惊难以掩饰,失声赞叹道:“陛下圣明!此法……此法当真闻所未闻,却又如此简明扼要!若真能成,学者只需先学这区区百余声韵之部,则天下之字,皆可自读其音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刘若愚。”他再次看向刘若愚,“去将这套方法总结出来,编撰成册。再选出一千个日常通用的字,给每个字都用此法注上音。”
“如此一来,只要学会了这套声韵之法,学者甚至可以自学识字。宫中识字、识算一事,必将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试着去做吧。第一版,不必求全责备,能用即可,后续再慢慢改进。”
“什么时候最终能定了,朕亲自下旨刊刻天下,就连书名……朕也想好了。”
朱由检看着刘若愚,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叫《永昌拼音》。”
“而你,刘若愚,便是此书主编。”
刘若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主编?《永昌拼音》?刊刻天下?
这几个词砸下来,让他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何等的功业?这是要名垂千古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陛下!陛下!此乃经天纬地之创举,奴婢……奴婢不过犬马之劳,何德何能担此大任!此书主编,唯有陛下才配当之!”
朱由检摇了摇头,开口道。
“让你去做,你便去做。朕富有四海,难道还要贪图一个臣子的功劳吗?”
这话一出,不仅是刘若愚,连旁边的曹化淳和高时明都心神剧震。
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皇帝抛出的,是怎样一份足以让任何读书人疯狂的旷世功业。
纵使是以高时明那般淡然的心性,此刻看向刘若愚的眼神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朱由检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多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事情既然议定,那就各自抓紧去做吧。”
朱由检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朕也乏了,回宫。”
说罢,他便迈步向门外走去。
曹化淳、刘若愚连忙跟上,一路将他送到司礼监门外。
朱由检翻身上马,身后,司礼监、内书堂大大小小的太监们都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一片。
他没有立刻策马,而是勒住缰绳,抬头望了望天。
沉默半响后,朱由检忽然一笑。
他侧过身,俯视着底下跪伏的众人。
“朕登基之时,曾对你们说,要忠诚,无事不可对君言;要守法,谨守俸禄,莫要胡乱伸手。”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那么反过来,朕会给你们什么呢?这话,朕当初好像是忘记说了。”
司礼监门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朱由检扫视众人,目光如炬,缓缓开口。
“其一,曰权。”
“能做事,认真做事,踏实做事,自然有前途等着你们。司礼监的位子,内廷十二监的位子,都在那儿摆着。”
底下,那些随堂、秉笔太监们,眼神瞬间变得热切起来。
朱由检继续说道。
“其二,曰钱。”
“如今国朝衰败,处处用钱,朕一时也拿不出太多赏赐。但国势一旦好转,加俸增赏,绝不吝啬。朕不敢说能让你们富比王侯,但必然能教尔等安享晚年。若是真立下不世之功,百金、千金乃至万金,朕又何吝赏赐?”
人群中,那些刚入宫不久,还对未来抱有幻想的小太监们,眼中燃起了火光。
“而其三……”
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他拿起马鞭,虚虚地点了点刘若愚和曹化淳的方向。
“便是这,名。”
“《永昌拼音》只是一个开始。朕的胸中,还有无数大事要做。尔等只要用心做事,紧紧跟上,纵使不能人人青史留名,也定能不负此生。”
他收回马鞭,最后扫视了一圈底下那一张张或激动、或狂热、或敬畏的脸。
“好好做事吧。”
“切莫被朕,落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由检猛地一挥马鞭。
“驾!”
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亲随亲卫们立刻策马跟上,马蹄声轰鸣,迅速远去。
只留下司礼监门前,跪伏一地的太监们,和那沉沉欲坠、却始终未曾落下半滴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