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孙承宗已至承天门。”
司礼监掌印高时明躬着身子,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御座上那个年轻的皇帝。
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孙师年事已高,近日又为国事奔波劳顿,传朕的旨意,特派肩舆,接他入宫。”
“臣,遵旨。”
高时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海中,将即将到来的这场“面试”,又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是的,面试。
一场比廷推阁臣、简拔尚书都更为重要的面试。
这封建时代,通讯原始落后,远臣比近臣的任选更为重要!
京中的阁臣、尚书,如果做事稀烂,一道旨意下去,三天之内就可更换,而且政事无虑,交接自然。
而蓟辽总督这个职位,辖蓟永、辽左、登莱、天津、旅顺、东江、朝鲜,距京师数百里之远。
其中财政、边情、人事、军事、谍报、军备、筑城诸事,全部集于一人。
一旦所任非人,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糜烂千里,无可挽回。
从这个角度来说,辽东督师的人选,对他朱由检而言,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不可轻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若非果真英才豪杰,又岂敢给予这么大的信任?
更何况,顶尖人才的面试,从来都是双向的。
他朱由检在面试孙承宗,孙承宗又何尝不是在面试他这个新君?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对于孙承宗这等顶尖的人才来说,从来不是只看官位俸禄的。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宦海沉浮,早已历遍人臣之极,权与位,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繁华。
之前用在王、田,李、杨等人身上的手段,如果再拿出来,恐怕不仅无用,反而会惹来轻视。
要让他拼尽全力,彻底燃烧自己,正需要一场酣畅淋漓,全方位的征服才行。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熬了一晚后的脑袋,不但不困,甚至有些微微亢奋起来。
“陛下,孙承宗已至殿外。”
高时明去而复返,声音将朱由检的思绪拉回现实。
来了!
朱由检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瞬间散发出昂扬的斗志!
他霍然起身,直接迈开步子,朝着殿外走去。
人未至,声先至。
“孙师,朕可等你许久了!”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
孙承宗刚刚在高时明的引领下,在殿外廊柱的阴影下站定,正准备整理衣冠,等待传召。
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呼唤,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皇帝,正大步从殿门内那一片深沉的阴影中走出。
秋日的阳光,瞬间从他身侧泼洒而来,将他年轻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那光芒有些刺眼,孙承宗不及细看那张脸,连忙躬身,口中高呼:“臣,孙承宗,参见陛下!”
声如洪钟,气贯殿廊,竟吓了朱由检一跳。
他本以为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当是有些憔悴疲惫的,却不想中气如此之足。
孙承宗正要跪下行那君臣大礼,却不料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孙师不必行此虚礼,快快随朕进来罢。”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孙承宗顺着力道站直了身子,这才得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新君。
太年轻了。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但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睛,深邃、沉静,又燃烧着火焰。
还有一些些血丝……怕是骤然登位,睡不踏实罢。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孙承宗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七年以前,那位同样少年登基的皇帝。
那个……也曾是将他唤作孙师的少年。
只是两人眉眼相似虽然相似,气质却终究截然不同……
“孙师?”
朱由检见他有些出神,轻声唤道。
孙承宗猛然回过神来,收敛心神,随着朱由检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之内,只摆着一个巨大的,显得有些粗陋的沙盘,旁边是两张简单的桌案。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朱由检没有在御座上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沙盘边,拿起了其中一根细长的木棍,递了一根给孙承宗。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着眼前的老人。
“孙师,国事危急,朕就不与你絮叨客套了,咱们直入正题吧。”
孙承宗心中一凛,知道正戏来了。
朱由检手中的木棍,在沙盘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孙承宗,开口问道:
“今日第一事,还请孙师为朕细讲,天启五年,柳河之役。”
……
一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承宗婆娑着手中的木棍,一股巨大的压力陡然而生。
他设想过无数种开场。
或问辽东大略,或问钱粮兵马,或问东江、朝鲜之策。
所有问题在他进京之前,他都有所准备。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开口,问的竟是两年前那场让他黯然去职的惨败。
朱由检内心微微一笑,静静等着孙承宗的表演
不问功,先问过。
是他后世面试的惯用起手式了。
比起询问成功的经验,去复盘一场失败的战役,更能看清一个人的器量、担当和最真实的底色。
也能在第一时间,就拿到心理上的绝对优势。
然而,孙承宗毕竟是孙承宗。
柳河之败,是他近年最为痛悔之事。
归乡两年,他时常对着沙地揣摩、复盘,那场战役的每一个细节,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痛过,悔过,却唯独不惧人问。
孙承宗定了定神,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手中的木棍,精准地点在了沙盘上的一座土堆上,看地形这就是耀州堡。
“天启五年八月十四,辽东生员刘伯镪逃归辽左,报称奴酋四王子黄台吉,进驻耀州,身边兵不满三百。”
“其言,若我大军渡河,辽民必群起响应,可一战而杀四王子,歼其众以归。”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时任总兵马世龙信之,于当月二十日,遣鲁之甲、李承先,领八百骑兵先行。”
“为防消息走漏,对外诈称‘东哨巡河,接济难民’。”
“同时,调觉皇岛水师游击金冠、姚与贤,前往三岔河口,协助大军渡河,并于事后行水路遮蔽。”
孙承宗的木棍在沙盘上缓缓移动,勾勒出当年那支孤军的进兵路线,语气中,终于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然,骑兵八百,于二十二日抵达娘娘宫渡口,苦候至二十五日,水师仍然不至。”
“鲁、李二将,唯恐军情泄露,战机稍纵即逝,乃征集渔船七艘,强渡三岔河。”
“然船少兵多,喧哗四昼夜,仍未能尽渡。”
“至此时,兵情已泄,奴酋起大兵击之,已过河之兵将,尽没于此。”
说到此处,纵使过去了两年,孙承宗的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他。
直到孙承宗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此四王子,便是如今后金国主,黄台吉,对否?”
孙承宗同样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郁结与不甘。
“正是此人。”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他甚至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这满清,是否真的有所谓的“天命”了。
若不是他穿越而来,翻遍了天启朝所有的辽东题本奏疏。
又哪里会知道,后金那位命定的中兴之主黄台吉,居然在两年前,就差点死在这样一场仓促的突袭之中。
历史的偶然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若是那一夜,觉华岛的水师能够如期而至。
若是那一夜,鲁之甲和李承先能够再多一丝耐心。
若是那一夜,黄台吉的头颅被斩下。
那么,后金的汗位,会落在谁的手中?
是残暴的阿敏,还是摇摆的代善?
没有了黄台吉的后金,是否还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大明犯下的错误,最终以小族凌大国,上演一场不可能的征服?
究竟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站在这时代浪潮之中的他,终究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朱由检收起这丝不合时宜的感慨,他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孙承宗,继续追问。
“那么孙师,认为此战,究竟败于何处?”
孙承宗正要开口,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了。
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脸上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容。
“不如,你我效仿一回古人故事,将各自的答案,书于纸上,再做分晓,如何?”
孙承宗闻言一愣,随即抚着胸前长髯,哈哈大笑起来。
“好!陛下豪情,臣敢不相随!”
很快,小太监们便将纸笔墨砚呈了上来,又搬来两张桌案。
两人分席而坐,各自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写罢。
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将手中的纸张,举了起来。
殿内,一片寂静。
只见孙承宗的纸上,只有一个字——
“急”。
而朱由检的纸上,却是两字——
“太急。”
一瞬间,孙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缩,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朱由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而朱由检,在看到孙承宗纸上那个“急”字时,眼中也迸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果然!
果然不愧是大明最顶尖的战略家!
一个“急”字,看似简单,却已然看透了大明边事,乃至整个朝局的根本症结!
朱由检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赏。
“若论此战表面,乃是兵将之急。”
“鲁、李二将,急于求功,纵使水师失期,仍要行此赌徒之举,贸然渡河,终被半渡而击,此为一急。”
孙承宗紧跟着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
“陛下圣明。而兵将之急,其根源,又在于主将之急。”
“其时,总兵马世龙,正被朝中言官频频弹劾,言其练兵多年而无寸功,疏中多有职责其跋扈、贪腐之语。”
“故而,面对此等天赐大功,他急于功成,以堵悠悠之口,在后方催逼甚急,此为二急。”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而主将之急,其实,又是满朝上下之急。”
“自萨尔浒大败之后,朝野上下,皆以辽事为耻,积蓄数年,便欲求一战而定乾坤,始终不能久持。”
“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市井百姓,都盼着一场大胜。这种急,弥漫于朝野,此为三急。”
说到这里,孙承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他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真是英明睿见,洞若观火。”
“臣……也是回乡之后,静思数年,方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层层关联。”
“却没料到,陛下未及弱冠,便已对世情人心,看得如此透彻。”
朱由检心中,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哪里算得上什么英明。
他不过是站在后世的肩膀上,作为一个“局外人”,带着答案去寻找证据罢了。
有了大明后面一次次急促的赌徒之举作为佐证,再去看辽东题本中,一些潜在暗处的人心脉络,自然跃然纸上。
柳河之败,看起来有无数个偶然的原因。
可能是谍报不实,那所谓的线报,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可能是军将失智,在水师未至的情况下,仅凭七艘渔船就想让八百骑兵渡过天险,陷入了刻舟求剑的窘境。
可能是水师无能,从觉华岛到三岔河口,区区百里水路,竟然也能失期。
这其中,或许还掺杂着马世龙一个北方将领,对水师调度不甚了了,以及秋季海况复杂,逆风难行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剥开这层层表象,内里最核心的病根,无非就是一个字——急。
从皇帝,到京官,到总兵,再到边将,自上而下,所有人都被一种焦急、狂躁的情绪所裹挟。
抢功、冒进、催逼、指责,任何一个求稳、求妥的人,终究呆不长久。
都说崇祯十七年换了五十阁臣,这大明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最开始的萨尔浒之战,到最末尾的松山之战,其败因居然都是催逼冒进。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总结。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势不对,纵使勇夫悍卒,也只能沦为鱼肉。”
“柳河之役,看似败于将骄兵惰,实则败于这自上而下,急于求成、不能久持的‘大势’。孙师以为然否?”
孙承宗闻言,一声长叹。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释然。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陛下,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两年来,他背负着柳河之败的所有指责,言官的弹劾,同僚的非议,甚至是自己的苛责。
他想过无数次,若是自己当初能够更强硬一些,压住马世龙的冒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但直到此刻,听到这位年轻皇帝的话,他才终于感到了一丝解脱。
是啊,势不对!
当整个朝堂,整个天下,都陷入一种狂热的、急功近利的“势”中时,他一个身在辽东的督师,又能挽回多少?
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只觉得那不再是一个需要自己察言观色、小心应对的君主。
而是一个,真正懂他,懂兵事,懂这天下大势的——
知己!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略带激动的神情,心中却是微微一笑。
战术好学,战略易定,光看所谓三方布置、治国十策,是根本看不清个人能力的。
唯有这洞察人心,看透表象之下那股无形之“势”的能力,才是真正帅才的根基。
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件事,有的人能成,有的人,却只能败亡的缘故。
——不过,先别急。
孙师,面试三问,你如今只过了第一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