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宅邸之中。
后堂,一尊鎏金海兽纹大铜盆内,水波清浅。
两只陛下赏赐下来的青壳大闸蟹,正在其中悠闲地吐着泡泡。
对它们而言,这光可鉴人的铜盆,便是整个天地。
盆壁上狰狞的海兽,是它们世界里巍峨的山峦。
突然,几粒豆粕自“天外”落下,沉入水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短暂的平静被打破了。
两只大闸蟹几乎同时而动,挥舞着巨螯,猛地撞在一起。
铜盆内顿时水花四溅,一场无声而惨烈的厮杀就此展开。
它们纠缠、翻滚,用尽所有力气,只为将对方置于死地,独占那份从天而降的赏赐。
终于,随着一声细微的脆响,其中一只螃蟹的一只巨螯,被齐根扯下。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举着战利品,将其丢在一旁,然后旁若无人地爬向豆粕,大快朵颐。
而那只断了钳的败者,则拖着残躯,仓皇退到盆壁角落,躲在狰狞海兽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镜头拉远。
这鎏金铜盆,不过是堂中一角微不足道的摆设。
整间厅堂,地上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角落里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紫铜仙鹤香炉,炉中燃着上等的龙涎香,青烟袅袅,气味沉静。
墙上挂着的是大家唐寅的真迹,一派山水写意。
这里的每一件器物,都透着一股厚重的底蕴,绝非寻常暴发户所能比拟。
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就站在这金盆之前。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宝蓝素面杭绸直身,手里捏着几粒豆粕,神情冷漠地看着盆中的一切。
方才那场争斗,正是由他一手挑起。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
直到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父亲大人,名单都已经整理好了。”
田尔耕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儿子,锦衣卫左所指挥佥事田元荫,正躬身立于数步之外。
他同样穿着一身飞鱼服,却远没有田尔耕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嗯。”
田尔耕只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目光却又回到了那金盆之中。
胜利的螃蟹还在贪婪地进食,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而角落里那只断了钳的,依旧了无声息。
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田元荫终究是年轻,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与焦急。
“爹,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份名册一旦呈上去,几乎是将我们家的势力自毁大半!”
“往后在卫里,再也压不住其余派系了。”
“昨日,郑士毅那厮,甚至亲自往骆府上请安去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说了些什么!”
田尔耕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盯着那金盆,淡淡问道:“让你做的谍报方案,怎么样了?”
田元荫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迎上父亲那冰冷的眼神,多年积威之下,终究不敢再多言。
他低下头,拱手道:“已经写完了。孩儿翻阅了祖父留下的兵书,又找了当年的一些老家丁问了话,都整理好了。”
田尔耕这次干脆连声音都懒得出了。
堂中寂静难耐,只有他指间豆粕偶尔洒落,掉落入水中的细微声响。
那只受了伤的螃蟹,还是蜷缩在角落,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下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躬着身子,凑到田尔耕耳边,低声禀告道:
“老爷,下面的人看到……看到王体乾出了东厂,进宫去了。”
田尔耕那冷漠的眼神,陡然一缩!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下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是他主动入宫,还是陛下相召?”
下人被他盯得浑身一颤,连忙答道:“回老爷,是、是先有宫里的旨意,王公公他才出东厂的。”
听到这话,田尔耕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眉宇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愁云,也似乎散去了一丝。
他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又补了一句:“多派些人手,他一旦出宫,立刻来报!”
“是!”
下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田尔耕再次转过身,望向那金盆。
赢家还在享受着它的美食,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而角落的阴影里,那只看似已经认命的断螯螃蟹,正用仅剩的肢足,支撑着身体。
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向着那只毫无防备的同类,从它视线的死角,慢慢靠近。
……
乾清宫。
朱由检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毛巾,随意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又端起另一名宫女奉上的温茶,一口气饮尽。
片刻之前,他刚刚从地安门的勇卫营校场回来。
一身尘土,满心畅快。
今日并无什么特殊之事,只是例行的视察。
孙应元果是了得,今日又拿了操练头名,他亲自召见勉励了几句,又细细问了问他家小在京城的安置情况,入宫读书可还习惯等等。
除此之外,便是上一次大比的倒数第一名,吴芳瑞所带的队。
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明明上次还因为内讧,队官与手下几个伍长当场互殴,闹得不可开交,今日竟一跃升到了第二十七名。
朱由检看着有趣,干脆当场多设了一个“最佳进步奖”,奖赏与第十名相同,把吴芳瑞和他的队员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山呼万岁之声,惹得其他队伍满是不忿。
至于他自己的弓箭技艺,还是老样子,六十步外,十箭只能中三四,毫无长进。
但朱由检并不气馁。
这就和勇卫营一样,各营的演练虽偶有瑕疵,但终归是步入了正轨。
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发了芽,接下来,只需静待其生根、开花、结果便是。
朱由检坐回御案前,看着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四迭奏疏,精神奕奕。
“高伴伴,”他指了指那几迭奏疏,问道,“今日的奏疏,可是已按之前所说,做了分级?”
“回禀陛下,”高时明拱手道,“今日奏疏共一百九十八件,内阁与司礼监已各对奏疏做了分级。”
“其中按内阁定级,甲字一件,乙字十件,丙字八十五件,丁字一百零二件。”
“按司礼监定级,则甲字二件,乙字九件,丙字七十九件,丁字一百零八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