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童站长约谈电话,人在戴春风隔壁房间小憩的贾副官略一犹疑,就答应说:
“好,半个小时后,楼下的房间见。”
挂断电话,童站长终于放松身体靠在了椅子上。光线下,他疲惫的脸上扬起一丝微笑。
虽然戴春榜这事属于无心之失,被日谍钻了空了,有道是“自家过失,不消遮掩。遮掩不得,又添一短。无心之失,说开罢手,一差半错,哪个没有”,但此事毕竟涉及戴老板的身家性命以及戴家的名声,讳莫如深,一切都需戴老板这个当事人决断,是打是罚,都是他们的家事,还轮不上他这个外人置喙。
但贾副官就不一样了,他虽不是什么“四大杀手”、“八大金刚”,也不是什么大权在握、运筹帷幄的长官,甚至在军统系统里,他的名声并不显赫,很多人甚至对他没有太深印象,他身上最显眼的标签是“戴老板最信任的人”。
贾副官是金陵人,说起来他其实比戴春风还要年长几岁,在戴春风刚开始做情报,甚至复兴社都还没有成立的时候,贾副官已经追随在侧了。
特务处成立时,军统的雏形已经形成,领导班子一共三人:戴春风、郑明远、唐横。他们的第一个兵、第一个加入的普通成员,还是贾金南。
贾金南性格憨厚老实,由于长年累月和戴春风相处,他不但对戴春风的脾气秉性、生活起居、作息习惯了如指掌,而且也和戴春风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既是上下级,也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贾副官对戴老板也忠心耿耿,说是副官,但更像戴春风身边的一个贴身仆人、司机、厨师或者说保姆。除了工作上的辅助,还负责日常采买、烹饪、食物品尝,有时候还会帮助戴老板处理家事。
所以,童站长觉得由贾副官去汇报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了,而自己可以恰到好处地置身事外,巧妙地避开具体的你我是非,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番操作,竟让他有几分自诩周到起来。
二十分钟后,童站长提前来到约好的房间,贾副官已经在坐了。他连忙道了一声歉,吩咐服务员拿来茶具、热水壶,又嘱咐卫兵:
“关上门,没有命令,不得随意进来。”
水沸了,茶泡上,彼此先说些天气、身体、家长里短的闲话,算是正式进入主题前的暖场。
一杯茶喝到不再烫嘴,时候也差不多了,贾副官侧过脸看着窗外逐渐露出的鱼肚白,问:
“童站长,是不是抓捕工作出了什么岔子?”
童站长沉吟片刻,点头说:“是。”沉默了几秒,又摇头,说:“也不完全是。有一名日谍同伙虽然跑了,但我们已经全城通缉搜捕,相信落网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在详查日谍背景的时候,了解到一件事,可能涉及老板的家人.”
“老板的家人?”贾副官愣了一下,当即正襟危坐,半天才转过脸凝视着童站长,轻声问:
“是公子?”
童站长不想说谎,摇头说:“不是藏宜,是春榜贤弟。”
“啊?”贾副官诧异地瞪大眼睛,连忙问:
“他具体都干什么了?”
“据老鸨供述,倚翠楼幕后的老板正是春榜贤弟那个化名苏静漪的女间谍就是他招进窑子的。当然,这只是老鸨的一面之词,是否是事实还有待商榷。
即便是事实,相信春榜贤弟也是被那女人蛊惑,毕竟女人的嘴,骗人的鬼,更别说训练有素、手段多端的女间谍,无心之失,情有可原嘛。”
童站长说得漫不经心,接着脸一沉,不安地说,“我所担心的不是春榜贤弟,而是善后事宜。春榜贤弟毕竟是老板的亲弟弟,骨头连着筋,要是有人借此事兴风作浪,攻讦戴老板,于老板的名声不利啊。”
贾副官无心听童站长替戴春榜开脱,听到暗杀老板的日谍是戴春榜亲自招进倚翠楼的,已是惊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一件日谍刺杀案背后,竟隐藏了这么复杂的关系,日谍间谍无孔不入,连戴先生的家人也算计上了。
“而且,据老鸨供述,另一位在逃的女间谍是一个叫周管事的家伙招进来的,此人又和李觉的小舅子是表兄弟,关系错综复杂。你也知道,戴老板和李觉因为先前的事闹得不愉快,”瞧着贾副官怔忡不语,童站长又自顾自地说,“幸亏我留了一手,已经将这个周管事和老鸨分开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暂时将消息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
贾副官已恢复了冷静,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难得童站长有心,我现在马上去向戴先生汇报。你刚才说的很对,消息一定要控制好,决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贾副官您太客气了,分所当为,不敢居功,我在戴老板手下混口饭吃,自然要尽心尽力帮他做事。您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中。”童站长一脸谦虚,给贾副官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完这话,他起身告辞。
“童站长,你先别走。”贾副官喊住了他。
童站长以为贾副官要拉自己一起去汇报,心里咯噔一下,忙回头说:
“我有点不放心审讯情报,亲自去盯着。”
贾副官摇头说:“我先去汇报,你暂且留一下,说不定老板一会要召见你呢。”
“也好。”童站长松了口气,只要不拉着自己去汇报就好。
十几分钟后,童站长接到召见通知。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只见地上趴着一只被摔得稀碎的茶杯,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戴春风正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两道浓眉蹙在一处,额头上青筋暴起,看上去就像几条蠕动的大蚯蚓,看得人背心上阵阵发凉。
童站长看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悸,又有点庆幸,还好自己是通过贾副官居中传话,不然这只茶杯说不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是目不斜视,毕恭毕敬地上前敬了一礼:
“局座。”
戴春风看了他几眼,却没有说话,而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好似要将躁动的怒火压制下去。半响,他才重新抬起头来,望着童站长脸上约略透出的倦容,温和说道:
“老童,你辛苦了。”
童站长听了这话,心底很熨帖,让他觉得眼底和心底都有些潮湿。他想哭,可又觉得很幸福。老板终于拿自己当自己人了。
“都是一些平常事,说不上辛苦。”不过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只是局座您要多注意身体啊。”
“怎么,你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局座您才回家乡几天,就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戴春风苦笑了一下,话锋一转,“证据确凿吗?”
童站长一本正经地说:“只是老鸨的一面之词,卑职估摸着,说不定是这女人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罢了,三木之下,她肯定”
“你用不着安慰我,也不用替他开脱!”戴春风冷笑一声打断他,“我的好弟弟我还能不了解他?”
说到自己的弟弟,戴春风就气不打一处来。多年来他对戴春榜屡次提携,可这家伙就是瘌狗扶不上墙。戴春风出任特务处处长后,曾送弟弟去庐山军官训练班受训,勉强混了一个校官的军衔。长安事变前夕,又将他安置到陕西军统站下属所出任所长。
按理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背靠戴老板这棵大树,戴春榜混出点名堂不成问题,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个弟弟自幼生性散漫,不学无术,又好逸恶劳,和自己老爹如出一辙。
戴春风生怕他在外面打着自己的招牌惹是生非,多次写信给陕西站站长马志超:“春榜务必请兄痛则,不准齐对外活动,尤其望考察其生活,严禁其出入交往之人。他若不安分守己,尽职尽责,即请撤职”
戴春风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所托非人。这个马志超是黄埔一期中出了名的草包,同期的同学都执掌集团军,战功赫赫,他却籍籍无名,后来靠着讨好自己的老同学西北王胡宗北才得以被举荐出任长安警察局长,及至后来的陕西站站长。
此人和戴春榜可谓臭味相投,一对卧龙凤雏每天结伴吃喝嫖赌,早将戴春风的叮嘱抛之脑后。
长安事变发生时,马志超被东北军公开通缉,直接一口气逃到了兰州。到了这里,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好兄弟戴春榜,又举荐他出任景泰县县长。
一县之长,说起来也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了。戴春风觉得这个职位责任重大,弟弟根本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只会给自己招惹是非、攻讦,便勒令马志超将其撤职,又请求自己的好兄弟胡宗北保送其去中央陆军高级班受训。
戴春风以为,严格的军事训练或许能改变他懒惰散漫的习性,却不料,狗改不了吃屎,戴春榜依旧我行我素,屡犯校规,挑衅长官,很快就被学校开除了。
这一次戴春风真暴怒了,直接下令将他关押起来。
军队改造不好,那就进监狱改造。
关了几个月,总算起了点作用,老实很多。再次由胡宗北保送到进学院,总算勉强顺利毕业。可当他留在胡的辖区工作后,很快又暴露了本性,以为有大哥和胡宗北包庇,替他撑腰,四处招摇跋扈,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这次戴春风忍无可忍,直接勒令他回老家照顾母亲。但毕竟是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给了他一个忠义救国军少将参议的头衔和军统局少将专员的身份。
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偏偏戴春榜这人妄自尊大、且积习难改,自我感觉良好,见这回职位更高,名头更响,回了老家又没有任何人约束,直接放飞自我,到处招摇过市,趾高气扬。
索性,时间一久,他自己也觉得撑着少将的名头在偏僻的乡村里抖威风实在乏味,终于消沉了。
戴春风原本还对此感到欣慰,以为他终于痛改前非了,此刻才真正明白,其实是这混账换了地方,不但混进了县城,还暗中经营起了妓院。
经营妓院也就罢了,偏偏蠢到连日谍渗透到身边而不自知。
前有孽子,后有不争气的混账弟弟,戴春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这个混账东西,等我回去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童站长连忙劝道:“局座息怒,春榜贤弟我也见过,他本性是好的,只是年轻张狂不谙世事,再者,无心之失,情有可原嘛,相信他能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痛改前非的。”
“痛改前非?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戴春风嗤笑一声,话锋一转,“日谍的同党还没有抓到?”
童站长做出沮丧的样子:“是。卑职惭愧,正要向局座检讨呢,站里已经协同调查室、警局、宪兵稽查处下发了搜捕文书.”
“一个特工一旦暴露了身份,那就必死无疑,落网只是时间问题。”戴春风摆摆手,说得轻描淡写。
童站长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是,虽说是这样,但抓不到人,属下始终心里不安。我回去后立刻重新部署,布下天罗地网,争取将她一网成擒。”
戴春风怔了一下,随即面露赞赏:“童站长,我很欣赏你做事的态度。不管是站长还是调查室主任的职位,都要有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
“谢谢局座鼓励。只是属下现在有些忐忑,毕竟之前犯过错误,又寸功未立,有何脸面兼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戴春风眯了眯眼,凝视着他:“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引以为戒吧。”
“局座教诲的是。”童站长一脸谦恭,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岌岌可危的站长兼调查室主任的职位,再次坐稳了。
至于善后事宜——那个老鸨和管事,甚至不用语言表述,完全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范畴。
毕竟,只有死人才最好保守机密。
另一边,张义刚将汽车停在马路边,准备穿过马路。就在这时,饭店大楼的阴影里突然探出一道诡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