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熙帝眼瞅着被送上来的两担子西瓜,心头微微一动。
虽说他是皇帝,可也不是想吃什么就能吃得到的。
毕竟西瓜这东西,也得看季节。
季节一过,再想吃就难了。
太子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西瓜?
难不成.是他那个温泉庄子里种的?
不管怎样,今个儿看来是有口福了。
吃上两块西瓜,倒也不错。
不过,太子不是胡闹的人,送瓜来,他应该另有深意。
就在乾熙帝暗自琢磨的时候,沈叶已经开口道:“父皇,要不,咱们这就开始切西瓜?”
乾熙帝一摆手道:“梁九功,你去帮着分一下。”
“太子的西瓜,也让各位爱卿都尝尝。”
梁九功领了命,带着他的手下,麻利地把两担子西瓜切开,然后一一分给了在场的文武大臣。
能在这儿听辩论的,基本上都是京师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可是,这大冬天吃西瓜,他们还真没几回能遇上。
虽然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但是该吃还是要吃的。
沈叶的茶几上,摆了好几块西瓜,其他皇子的面前也有,只是比太子少了几块。
甄演面前,同样摆放着三块西瓜。
只不过,面对这些西瓜,甄演却有点手足无措——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沈叶已经拿着西瓜啃了一口,然后一脸享受地道:“甄大人,一起吃两块。”
“吃完了之后咱们再接着聊。”
甄演一想,自己连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了,还能怕这两块西瓜不成?索性把心一横,拿起西瓜就大口啃了起来。
风卷残云一般,没几分钟,西瓜就被他给吃得干干净净。
清凉的汁水一下肚,整个人都为之精神一振!
这西瓜真甜,确实很好吃啊!
就在众人一边吃西瓜,一边琢磨沈叶这个太子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沈叶终于又开口了。
他问的是一个送瓜来的老农。
“老郑,你在小汤山这儿生活多久了?”
被称为老郑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瓜农,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不易。
此时听见太子问话,他就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禀太子爷,奴才打出生就在这小汤山,以前是王府的佃农。”
是哪个王府,老郑没有说,但是想想刚才雅尔江阿和沈叶的对话,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太子和一个老农聊起天来,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很多人心里疑惑的时候,就听沈叶接着问道:“以前日子过得怎么样,一年下来能有多少收入?”
正在吃西瓜的乾熙帝,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他知道太子要做什么了。
他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回禀太子爷,从前日子倒也能过得去,过年的时候还能吃上肉,一年到头,刨去开销,一家子能剩下一百来个铜钱。”
听说这老农一家人一年只能攒下一百来个铜钱,乾熙帝的脸色郑重起来。
他知道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艰难到这个地步。
“那最近这半年呢?收入怎么样?”沈叶接着问道。
“这都得感谢太子爷!自从您来了这儿,教我们反季种植蔬菜瓜果,偶尔还能让我们打个零工。”
“刨下各种开销,今年我已经挣了十多两银子了。”
“等过年的时候,再把我们家种的那茬儿青菜卖了,草民觉得,估计能到手二十两银子!”
说到这儿,老郑扑通一声跪下来:“多谢太子爷给我们指了一条活路!”
甄演看着这一幕,嘴角轻轻一撇。
他已经猜到了太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准备好了反驳的说辞。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沈叶已经转向他道:“甄大人,小汤山这片区域,一共住着九个庄子,八千六百三十二口人。”
“老郑这种情况,在这儿也算是好的。”
“但是现在,这里最差的人家,一年的收入,也比往年翻了两三倍。”
“稍微有点种植技术的,一年下来,差不多能挣十两银子。”
“他们的收入都往上涨了。”
“你说我与民争利,怎么我越‘争’,他们的‘利’反倒越多了呢?”
甄演的脸色一白。
太子的西瓜,果然不是那么好吃的!
如果太子一上来,就拿数据反驳自己,自己虽然也会被问住,但是效果却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
几个西瓜,不但让人觉得这瓜农的话真实可信,更给太子说的那些数字添了底气——住在小汤山附近的人,确实能靠种植反季节的瓜果蔬菜来增加收入。
甄演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沈叶却语气平静地继续道:“甄大人,你刚才说我与民争利,指的是我占用小汤山这里的地挣钱。可现在,这儿的百姓并没有因为我修建小汤山的行宫,而收入大减。”
“那是不是说,你这个参奏,是污蔑呢?”
对于甄演,沈叶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却没什么好感。有哪个人能做到,明明自己挨了一巴掌,还能平心静气、友好和善地再伸过去自己的脸?
沈叶虽不动声色,但是反击起来,却也是犀利如刀,不留丝毫情面。
面对太子的质问,甄演虽然还想辩解,却不知道该从哪儿再搜罗一个切入点。
不过有一点他却清楚,他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
要是就这么认输了,那他不仅会名声扫地,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略一迟疑,他就挺直腰板正色道:“太子爷,臣上奏,是一片公心!”
“这小汤山与民争利一事,臣可能有失偏颇,但是您插手京察的事情,总不是假的吧!”
“身为太子,您干预京察,让京察失去了它的公正,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如何让百官心服!”
已经豁出去了的甄演,此刻火力全开。
他知道,既然在“与民争利”上占不到便宜,就得另辟蹊径。
只有这样,自己才不至于一败涂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听甄演这么一说,正在吃瓜的乾熙帝脸色一沉。
这个甄演,还真是死不悔改。
要是他刚才被太子驳倒之后认个错,自己或许还能饶他一命!
可他倒好,咬着不放!
简直是自己找死!
一时间,乾熙帝心里杀意渐起。
不过此时此刻,原本有点紧张的八皇子,神色却从容了起来。
甄演这个人,自己选得不错。
能够在被太子驳斥后,迅速调整状态,抛出来如此尖锐的问题,一下子就把太子刚才的优势盖了过去。
要是太子答不上来……
西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太子的身上。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个问题比“与民争利”更难回应。
太子一旦答不上来,麻烦就大了。
而且,这事还不好解释——如果太子坚称自己没有插手,在很多人看来,反而是心虚。
沈叶却淡淡一笑道:“甄大人,你虽是太仆寺的员外郎,但是我猜,你应该没有仔细研究过京察吧?”
甄演眼睛有点泛红。
他刚才已经被怼回去一回,他明显觉得势头不对。
要是这一次还不能扳回一局,让太子认输,那他的大麻烦就来了!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开口道:“臣虽然对京察钻研不深,但是京察乃是朝廷大事。”
“绝不能藏污纳垢!”
“绝不能徇私枉法!”
“更不准任何人,插手京察,影响京察公正!”
甄演越说越激动,很是有一种慷慨激昂的劲头儿。
沈叶看他这副模样,平静地说:“甄大人,你的话说得倒是好听,可是有些事,不是光靠嘴上喊口号就能解决的!你喇叭吹得震天响,不如把活儿干漂亮!”
说到这儿,沈叶声音一沉:“据我派人统计,从前朝到现在,一共进行了五十三次京察。”
沈叶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音量:“主持京察的吏部尚书,也有五十三人。”
“可在这五十三次京察之中,被贬黜的官员里,不但没有这些主持京察的吏部尚书的门生,就连他们的同乡都没有一个。”
说到这里,沈叶转向周宝道:“周宝,把我整理的那份统计表拿出来,让诸位大人好好过目一番。”
一直侍立在旁的周宝应声道:“是!”
一听“统计表”三个字,在场的不少官员心里都咯噔一下。这玩意儿虽然已经有人开始用了,但是大家都清楚,最早把它用出“威力”的,就是太子。
太子的统计表可不是白做的——
之前靳辅那案子,在很多人看来,根本就是死路一条的罪过,结果呢,就因为太子爷的一张统计表甩出来,愣是把局面给翻了过来。
到最后,靳辅非但不是罪臣,反倒成了功不可没!
可这回,太子在这京察上用统计表有什么用?
他到底想从京察的数据里挖出来什么?
这毕竟是京察,跟治水可不是一回事儿啊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打鼓的时候,一张足足有一丈多宽的白布在院子中央挂了起来。
白布上画着一排排黑线格子,格子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走,看看太子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乾熙帝边说边从座位上起身,朝着佟国维等人示意道。
佟国维等人在澹泊敬诚殿里,自然看不见外面的白布上写的是什么。
而他们对于太子这种做法,充满了好奇,所以一听乾熙帝发话,纷纷快步走出了大殿。
甄演也赶紧凑到那张悬挂的统计图前——毕竟,这关系到他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他不敢不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