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市胡同不大,住的基本上都是京城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达官贵人?根本就不会往这儿凑。
这胡同为啥叫驴市胡同呢?一句话概括,就是因为这儿赶驴运货的人比较多。
甄演就住在驴市胡同的一个一进小院里。
这种一进小院在京城若是购置少说也得一百多两银子,不过甄演是租住在这里的。
一百两银子,对他一个太仆寺的员外郎而言,还真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他还真掏不出来。
他一年的俸禄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余两,而且家里还有五六口人等着他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他这个人呢,脾气有点倔,所以在太仆寺当差又不屑于与人虚与委蛇,人缘一般,平时也不怎么受重用。这次的京察,差一点就被刷下去了。
为啥非要写那“天下第一奏疏”?原因就在于,他觉得自己前途无望。
看着以前的同僚一个个春风得意马蹄疾,加官晋爵,他心里憋得慌。
最让他意难平的是,如果这些人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些平步青云往上爬的人,都是他压根儿就看不上眼的庸碌之辈。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和他甄演差了一大截呢!凭什么耀武扬威地爬到自己头顶去了?他甄演又不差!
所以,思前想后,他横下心来,接受了这个拿命一搏的机会,干脆赌一把。
可这奏疏一递上去,他就有点后悔了!
他没有亲自接触过皇帝,但是史书上关于皇帝的记载还少吗?
喜怒无常,说杀就杀!
想着这些关于皇帝的描写,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慌,甚至他还有些埋怨自己:干嘛非要被人当枪使,走这步险棋?
可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给皇帝上书,哪还有收回的理儿?
在上书之前,他就让人买了一副棺材搁家里。递上去之后,又把底稿拿给不少友人们看。
不管是福是祸,先把声势造出来再说!完成这一切之后,他就开始呆在家里闭门不出。
说白了,就是等。
逃?想都别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里等着乾熙帝的雷霆之怒。
要是皇帝真发了狠,他肯定没好果子吃。
可是,乾熙帝真的会做出比那位嘉靖皇帝还要狠厉的事吗?
他不是太相信,所以表面上还得装作镇定自若!
可是等得越久,心里越没底儿,每天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他不止一次的后悔,自己怎么就听了别人的怂恿,写了这要命的折子呢?
可是,再后悔也没有用。
他不但收不回奏疏,而且,还不敢把那个鼓动他的人说出来。
说了,那性质就变了—从“忠良直谏”变成了“图谋不轨”,那可真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难捱的煎熬之中,乾熙帝的命令传了过来:
三日之后,陛下将在小汤山的行宫之中,让太子和众位皇子对他的“天下第一奏疏”当面进行批驳。
让他三日后准时到小汤山!
还有,这次批驳,在京师的四品以上官员可以旁听。
乾熙帝其实挺在意这个事儿的,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所以,特意选在小汤山,还只准四品以上官员旁听—
既想让更多人看见甄演被诸位皇子批的体无完肤,哑口无言,又怕万一太子输了,场面难看。
听到这个命令,甄演反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对甄演来说,皇帝的这道旨意就像悬了许久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他知道,家里暂时安全了。
他更知道,自己这一把赌对了,乾熙帝是一个要脸的人。
他没有对自己乱杀一气,而是和那位嘉靖皇帝一样,选择了批驳。
只不过,嘉靖皇帝靠的是和他并不是一条心的群臣,而乾熙帝靠的是儿子。
一来,他这天下第一奏疏奏的就是乾熙帝太宠儿子。
这二来嘛……谁让人家乾熙帝儿子多呢?
“老爷!不好啦!”
家里唯一的仆人甄忠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道:“老爷,家里没米了,我想出去买米,可是,有人拦着不让我出门!”
“这可怎么办呢?”
“谁拦着?”甄演平时不管家务,可是家里没米下锅不行啊。
没米连他都得饿着!
甄忠道:“几个年轻人,穿着便衣,可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当差的。”
听甄忠如此一说,甄演心里就有谱了,抬脚就往外走:“走吧,我去看看!”
还没出大门,就见十几个年轻人迅速围拢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英武男子,见甄演出来,客气却坚决地道:“甄大人,请不要让我等为难哪!”
这句话,大有深意:我们认得你,你也该知道我们是干嘛的。
甄演冷着脸反问道:“这位大人,不让我家人去买米,如果下官饿死在家里,你们能担当得起吗?”
那男子脸色一僵。
他对甄演,是三分的佩服,还有七分的讥讽。
不过他也清楚,现在皇帝陛下既然要让皇子们批驳甄演,他就不能让这位真的死了。
如果这位真的死了,那他全家都得陪葬!
可他也不能让甄演出去,要是让他出去了,皇帝那边,他没办法交代。
沉吟片刻,他转头问道:“甄大人,你们平时买米都去哪个地方?”
甄演哪知道这个?只好看向甄忠。
甄忠忙答:“胡同口王家米行。”
听到这话的英武男子,立刻吩咐手下:“去,叫王家米行的老板带上一袋子米过来!”
又对甄演说道:“甄大人,家里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有的话,就快点说。”
“这三天之内,甄大人就不要出门了。”
“太仆寺那边,我已经给您请好假了。”
听到这话,甄演一阵无奈。
他知道这种“关心”,他非接受不可。就算他去衙门,估计也没人敢留他。
“甄忠,还有其他要买的东西吗?”
甄忠小声:“家里也没肉了,要不……”
他这话才一出口,就被那英武男子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几天不吃肉饿不死,吃菜更健康,甄大人还是多吃点菜吧。”
甄演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有心和这个英武男子辩解一二,却又知道辩解无用。
就在他转身回屋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道:“是甄大人!”
听到这话,甄演和那英武男子几乎同时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
迟疑的甄演此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在此时,就见那两个书生几乎同时朝着甄演躬身行礼。
甄演还礼之后,两个书生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朝着甄演道:“甄大人保重。”
说完,两人扭头就走。
看着离去的两人,英武男子一挥手,就有几个穿着精干的年轻人跟了上去。
甄演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质问道:“这位大人,你这般作为,就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面对甄演这话,那英武的男子朝着北边一抱拳,淡淡的道:“我这个人只在意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至于其他的,不在我考虑范围。”
正说着,王家米行的老板带着两个伙计抬着一袋米走了过来。
就在甄忠要将这袋米接过去的时候,那英武男子却拦住道:“弄口锅过来,现煮一碗米再说。”
“还有,顺便弄个盛米的缸,将米倒出来。”
这等的作为,顿时让甄演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这明摆着是防下毒。甄演脸色铁青,一甩袖子,转身进了书房。
家里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
还有甄演让人买来的那口显眼的棺材,连甄家最年幼的小女儿都知道:家里要出大事了。
这三天,整个甄家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甄演整天把自己锁在书房,每日里都在反复推敲自己奏折的底稿。
他不知道这次自己输了会怎么样,赢了又会怎么样,他不敢深想。他只知道,此刻,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退,是万丈深渊;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为了生前身后名,他都不允许自己会输!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天一大早,甄演只喝了一碗粥,就走出了家门。
让甄演意外的是,那英武男子早已等候在门外,还派人备了一辆马车。
“甄大人,此去小汤山有一段距离,您还是坐车去吧。”英武男子沉声的说道。
不过,英武男子弄来的这辆车,却是无蓬无座,就是一辆地地道道的市井拉货的板车。
甄演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如此车辆,真的不知道这位究竟是怕出问题,还是故意折辱。
甄演只犹豫了一下,就整了整自己的官袍,径直朝着车子走去。
正要上车出发,忽见一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朝着他躬身行了一礼。
还没有等他回应,那人转身而去。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接一个的读书人,陆续走来,齐齐地向他躬身行礼,一副神情庄重的模样。
也就是半刻钟的功夫,足足有上百个读书人朝着他行礼。
看着这些素不相识却向他肃然行礼的读书人,甄演顿觉胸口块垒,全都化作一股豪情冲天而起。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简陋的院门,心里默念:
这一去,必是天高海阔!
我绝不能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