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操作台上,无菌器械摆的整整齐齐,两个护士慢慢的揭开纱布。
伤口鲜活而粉嫩,缝合处结着血痂,密密麻麻的针脚蜿蜒而上,像是爬了几只张牙舞爪的蜈蚣。
护士蘸着碘酒,轻轻的擦拭,酒液顺着缝隙渗进肉里。随后,大夫拿着剪刀和镊子,往外抽线。
“喀嚓”一声,“噌”的一下,抽出一根线头。又“喀嚓”一声,又噌的一下,再抽出一根线头。
每抽一根,林思成额头上的青筋就跳一下。
隔着一道玻璃,景泽阳感同身受,呲着牙咧着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的想像:自己要是被这么折腾,会是什么模样?
既便不疼的哭爹喊娘,也绝对会叫出来,但林思成哼都不哼一声?
不是……哥们,你骨头是铁铸的不成?
唐南雁站在旁边,眼神闪烁,紧紧的握着拳头。
差不多二十分钟,所有的线抽完,大夫仔细交待:“恢复的不错,回去后别沾水,别做剧烈运动!”
林思成答应着,叶安宁搀着他站了起来。
唐南雁如梦初醒,暗暗的撇着嘴:从小到大,叶安宁最会装模作样!
林思成伤的是肩和胳膊,再说这都八天了,哪需要你扶?
暗暗转念,两人出了换药室,几个人迎了过来。
景泽阳,唐南雁,许琴,还有总队的一位支队长。
景泽阳是林思成叫过来的,唐南雁是不请自到,许琴完全是因为和林思成比较熟,被支队领导带过来打圆场。
相互介绍了一下,说是在市局负责文物方面的侦察工作,林思成就知道,这位是言文镜的顶头上司。
很客气,甚至带着点儿难为情。
换位思考:就第一天那个架势,不但有部里的领导,更有直属机关的领导,言文境的责任又清楚的不能再清楚,身为顶头上司,压力可想而知。
而过了一周,案子又办的拖拖拉拉,搁谁心里都得打个突。
但林思成表示理解:警察也是人,而不是超人,这伙人要那么好查,那么好抓,不会嚣张逍遥那么多年。
支队长一个劲的感谢,他是真的没想到,林思成能这么通情达理。
客气了几句,赵修能帮林思成送走了支队长。
许琴没动,看着唐南雁,意思是你还不走?
唐南雁当没看见,盯着林思成。叶安宁面无表情,又盯着唐南雁。
就这样,谁都不说话,景泽阳觉得浑身都刺挠。
林思成打破了沉默:“今天周一,唐警官在上班吧,你让景哥带过来就行,没必要专门跑一趟!”
唐南雁直接了当,没半点儿不好意思:“我就想来看看你,但我妈不让!知道我要来给你送东西,还特意让许姐跟着我!”
真就够直接的?
林思成笑了一下,“阿姨是怕你尴尬!”
尴尬什么,因为叶安宁?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唐南雁摇摇头:“我不会!”
说着,她拿出盒子:“出院以后,你住在哪?”
林思成接了过来:“住在老师家!”
“哦,王三叔家……周末了我去看你!”
直来直往,搁一般人,还真就招架不住。
但比这更直接的,林思成都见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过两天,我可能要去外地!”
唐南雁抓住关键词:是去外地,而非回西京。
“你别害怕!”她看着叶安宁,“你放心,我不欺负她!”
叶安宁愣了一下,“呵”的一声。
景泽阳感觉头皮发麻:这些话是自己应该听的吗?
也就地上没个缝,不然他绝对会钻进去。
唐南雁也是真能吹:就你那智商,叶安宁不把你摁地上磨擦,你就得烧高香,你还欺负她?
林思成哭笑不得:“是真的去外地!”
“行!”唐南雁点点头,“那等放假了,我去西京看你!”
说着,她又摆摆手:“那我走了,再不走,叶安宁能用眼睛把我身上剜几个窟窿。还有许姐,估计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许琴尴尬的笑了笑,又瞪了唐南雁一眼。
林思成点点头:“好!”
景泽阳自告奋勇:“我去送许科长……”
话音未落,脚刚抬了起来,迎上叶安宁的目光,他又收了回去。
赵修能在,赵大赵二也在,哪里需要他送人?
看着几个人进了电梯,听到电梯门合上,又看到赵总回来,景泽阳才松了半口气。
他娘的,他光是看看,心都打哆嗦。亏林思成,能这么淡定?
随即,他又缩着脑袋,举起了三根手指:“安宁姐,我发誓,是她自己要来,真不是我带她来的。”
叶安宁眯着眼睛:“景泽阳,你故意的是吧?”
也就林思成够了解,不然看景泽阳样的子,搞的我以前像是母夜叉似的?
唐南雁又不是第一次来?
嘴上说是她妈妈不让来,但从缝完针的那天起,她哪一天不是最少跑三趟?
也不知道是谁给支的招,只说林思成救了她,其它的一概不提。
但叶安宁压根没当回事:说实话,她还没有李贞的威胁大!
景泽阳悻悻的放下了手:这会儿知道装淑女了?
惹恼唐南雁,顶多挨顿打,挨过就完了。但惹恼叶安宁,天天晚上做噩梦。
因为你不知道,她哪天会收拾你,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
暗暗转念,林思成指了指电梯:“走吧!”
赵大快走两步,按开了电梯。赵二虚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
赵修能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铜钱:“这就是那天,那个女人放的饵?师弟,你要这个干什么?”
林思成笑了笑:“琢磨琢磨!”
一枚铜钱,有什么好琢磨的?
应该是警察没查到那女人的根脚,林思成想自己查一下。
暗暗转念,一起下了楼,到了车场,林思成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把景泽阳叫到一边。
“来之前,我去找了言哥,想和他一块来。但他说,查不到后面的人,他没脸见你!”
“不至于!”林思成笑了笑,“查的怎么样?”
“当天晚上抓了大半,到第三天,能抓的基本都抓了回来……包括那天跑掉的那些混混、指使混混绑架你的麻杆、那天带着人堵我们的马山和手下,以及内鬼……”
这些言文境都讲过,就抓到人的第二天,他专程来过医院,林思成都知道。
林思成奇怪的是,如果案子查的顺利的话,支队领导没必要带着许科长,专程来解释一趟。
“是不是不好审?”
“不是不好审,而是相当的难审!”景泽阳吐了口气,“其他的还好,比如那些混混、酒鬼,就混混的头目、还有那个探长,以及马山的手下,都交待的比较利索。”
“但个内鬼和马山,堪比铁嘴铜牙!特别是那个马山,进去后一个字都不吐,言哥磨了他三天,后面倒是吐了,但一张嘴就乱咬,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林思成吐了口气:哪有那么好交待?
像马山,手上绝对有人命案,而且不止一条,一说就是死罪,甚至家人还要跟着遭殃。
只要顶住,顶到头十年,运作的好,估计六七年就能出来。而且在里面绝对能好吃好喝,称王称霸。
像其它那几位,就现在查实的这些,顶多三五年。
但如果没扛住,等出来,胡子估计都白了。
看林思成不说话,景泽阳解释了一下:“言哥说让你放心,就算他们不交待,也能查出来!”
林思成点点头:当然。
敢在京城都这么张狂,这种嚣张,这种胆量,绝非一时半会就练出来的,犯过的案子绝对不少。
所谓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只要用心查,迟早都能挖出线索来。
但估计,也就局限于进去的这些人,等理出头绪,查到背后的线索,那个马山的老板早不知跑到了哪。
只是截了个胡,他都敢要人命。这么大的生意被搞黄了,他还能一笑泯恩仇?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景哥,那个马山关在哪?”
“就在总队!”
“案子是言队长负责,对吧?”
“对,领导让他将功赎罪!”
林思成想了想,拿出手机,只是一声就被接通。
他开门见山:“言队长,我能不能见见那个马山?”
言文镜半秒都没犹豫,干脆利落的答应。
景泽阳悚然一惊:不是……林表弟,你想干啥?
叶安宁离的不远,定定的看着他。好像在说:你那天才答应过的,那是最后一次?
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林思成笑了笑:“就是问几句话!”
人被关在里面,去的又是公安局,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林思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万一问出点什么,会不会又像上次在西京一样:他扮成什么文物贩子,和这伙人接触。
不用猜,百分百!
她抿抿嘴:“要不,你先问问舅舅?”
林思成顿了一下:“叶表姐,你真孝顺。”
叶安宁哼了一声:看吧,我就知道。
以舅舅的性格,绝对是林思成去哪,他就跟到哪。林思成你自己不怕死,可以,你老师的命你管不管?
她拿出手机,往前一递:“给!”
林思成叹了口气,接了过来。
一听林思成要去公安局,王齐志跟电打的一样,不到半个小时,就到医院门口。
除了他,还有单望舒,说是来接叶安宁的。
但临上车时,她先看了王齐志一眼,又看着林思成:“林思成,这是你老师,你看着办……”
林思成忙笑了笑:“师娘,你放心!”
两人上了车,看着远去的尾灯,王齐志拍了拍林思成的肩膀:“老师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林思成哭笑不得:“老师,我就是去公安局看看,只是问两句话!”
王齐志斜着眼睛,“就去今天这一次,除了公安局,再哪都不去?”
林思成没吱声:哪有这么容易?
王齐志“呵”的一声:“林思成,你师娘、叶安宁,都比你自己了解你……”
林思成无言以对……
……
桌子宽大而沉重,不锈钢的桌面坑坑洼洼,泛着一团一团的牛毛纹。
审讯室宽而亮,墙角布满了摄像头。
马山隔着栅栏打量,眼神中满是警惕。
今天,比昨天少了两个人?
没有主审和副审,就只有言文镜和书记员。
“言队长,别费力气了,该交待的我全交待了。你们就是来再大的领导,再牛逼的专家,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马山探着上半身,手腕带动桌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们非要不信,那我就只能胡编!”
混迹江湖几十年,案子犯过,局子进过,老虎凳坐过,电棍更挨过。
审了这一周,马山无比肯定,警察的速度之所以那么快,动作之所以那么大,并非出了人命。
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没关系,马山,你尽管编!”言文镜冷冷的看着他,“办不了你,老子就只能陪你,你到哪,我到哪,咱们以后慢慢来!”
马山愣了一下,“呵”的一声。
怎么可能?
三十出头的副支队长,不是光有能力就够的。没点来历,没点背景,再熬十年也轮不到他。
这样的人,不至于一次案子没办好就摘了衔,沦落到当狱警的程度。
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当年为了抢坑,被人拿着探钎一点一点的扎进肚子,扎破肠子,老子都没哼过一声。
就警察这点手段,跟小儿科似的,就这条烂命,老子随你怎么折腾。
反正该享受够的早都享受够了,只要老子一天不死,外面那帮龟孙就得把老子的婆娘和儿女当爷爷奶奶一样伺候着……
马山懒洋洋的往后一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言文境没功夫和他磨牙,心里不停琢磨:林思成为什么要见马山?
挟恨报复,折磨马山一顿,还是耀武扬威,笑话落水狗?
感觉不太像:林思成不是这样的性格,更不是这样的风格。
但打完电话都三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到?
正暗暗奇怪,“当当”的两声,有人从外面敲了敲门。
言文镜起身走了出去。
门口好几位:林思成,王齐志,支队长,还有总队人事处的处长。
言文镜挨个打招呼,林思成反倒吓了一跳。
眼窝深陷,头发枯槁,下巴上满是胡茬,眼中尽是血丝。
这是几天没睡?
“林老师,王教授!”言文境苦笑了一下,“能力有限,让你们看笑话了!”
看笑话不至于,但王齐志对言文境的意见确实很大:他但凡重视点,林思成都不至于挨那几刀。
林思成倒还好,之前怎么样,现在依旧怎么样:“言队长,你言重!”
别说言文镜了,就连王齐志都看不出,他有没有怪言文镜,心中是不是有怨气。
随后,支队长解释了一下,人事处的处长又递过来一份文件。
下意识的翻开,言文镜恍然大悟:怪不得会这么久,原来是去补手续了?
总队顾问,特聘专家。
嫌犯没那么好见,如今越来越规范,监督条例越来越健全,破一次例,要经过好多个环节。但凡出点事,影响的也是好多人。
所以,最好有合理的身份,正规的手续。
现在就刚刚好:林思成本就是高技术人才,更是西京市局的顾问,甚至于参与过的案例进了部里的培训教材。
总队再顾问一下,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暗暗转念,言文镜飞快的签上了名字。
王齐志也是顾问,不过是顺带。他没兴趣和犯罪份子斗心眼,倒是挺喜欢看林思成和罪犯斗心眼。所以没进去,而是到了隔壁。
言文镜摁开电动开关,“咯吱”一声,厚重的铁门缓缓滑开。
马山振作精神,仔细的打量。
同时心里琢磨着:今天来的估计又是什么狗屁的审讯专家,或是心理专家?
专家好,来了只会闲扯寄吧蛋,能舒服一天是一天……
正暗暗转念,他突的一怔愣:这次,怎么来了个小孩?
不对,这是挨了刀那小子……
但这是公安局,重案审讯室,他为什么能进来?
马山呆住了一样,无数念头涌进脑海。
他之前一直以为,警察之所以这么重视,可能是因为酒鬼的那把假枪。
也可能是那帮小混子脑子一热,伤了那个年轻的女警察。也更有可能,伤了那个说他爸在能源局,说他大爷在文化部的年轻人。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猜忖,警察会怎么炮制他,凭这些罪,他能判几年。
但看到林思成他才知道,之前全猜错了:有眼不识泰山,这次踢到了铁板。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厚……
马山心里一紧,两只拳头攥在了一起:但你他妈的一个二代,逛什么烂怂潘家园?
关键的是,这小子来干什么?
上酷刑,折磨自己一顿?
但看监控,好像没关?
惊疑间,林思成坐了下来,中间是言文镜,另一边是书记员。
他抬起头,先是笑了笑,又双手抱拳,往前一拱:“马掮作,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林!”
看着林思成绕眼花缭乱,又极有章法的手指,马山的瞳孔突地一缩:
去他妈的二代,哪个二代会元良印,还比划的这么利索?
这他妈的是个掌眼,而且不是一般的掌眼:会打这个印的,哪个不是坐镇一方,号令群盗的大贼头子?
但不对,哪个贼头子敢光明正大的进公安局,更能大摇大摆的进审讯室?
要说是假冒,不是没可能。但问题是,看这小子手上的锈,百分百是个内行……
马山愣了好久:“招子(眼睛)不亮,海子挂响(心不明,昏了头),不知元良是大顶(头领),敢问山甲何方?”
“无有(不敢当),山上搬柴山下烧火(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彩子远一些(手艺极高),做些针尖活。”
言文镜愣住了一样:林思成怎么会这些?
他干了近十年的文物侦察,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但就刚才这几句,他还没听懂一半……
马山更愣,眼睛猛的一眯:你他妈几岁,做针尖活?
什么是针尖活?
就拿盗墓的来说:最下等的下苦,打洞背土。好一点的勾脚爬杆子,下坑起货。
再好一点的司夜(放风)、出码对盘子(出货)。再往上,就是组织、运输的小头目。再再往上,就是掌眼、支锅。
说直白一点:全是脑袋别裤腰带上,要钱不要命的下三滥。
混得再好一些,就脱离了盗墓的范畴:看风水,选阴穴,看阳宅。
所谓阴阳先生,风水先生全是这一类,但说实话,依旧上不得台面。
而最顶尖的干什么?
观星,堪山,舆水,起城,定陵。
次一点的钦天监,好一点太史令,再好一点,那他妈是国师。
但那是古代……
马山瞪着眼睛,咬着牙根:你也不看看,你嘴上的毛才几根?
“我不信!”
林思成没准备让他信,拿出了那枚铜钱:“马掮作,聊两句!”
乾隆通宝,XJ红钱,王鹞子截走的那一批?
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女警察在过道里捡到的那枚。马山也是进来之后反复复盘,才明白这是王鹞子设的套。
一石二鸟,金蝉脱壳……
马山的脸色阴晴不定:“你想聊什么?”
林思成直接了当:“聊聊这枚铜钱:铜色呈枣红,“乾”字斜撇如刀,“隆”字“阝”部曲笔如弓,“攵”部三撇长短有序……”
“砂眼少,厚度匀,XJ红铜占了九成五,铅与砷不足半成。但这是技术问题,如果可以,兆惠恨不得铸成十成十的铜……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XJ红钱,而是兆惠攻破伊犁,平定准噶尔后,熔毁准噶尔铜炮后铸的叶尔羌贡钱。之后,随战报一起送到宫中……”
“没有流通过,没有赏赐过,更没有出过宫。关键的是,还这么新?”
林思成弹了一下,“铮”的一声,铜钱在桌上转起了圈。
“刚从清西陵挖的吧?”
“嗡”的一下,马山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