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来说,在批捕调查阶段,犯罪嫌疑人是不允许见家属的。
怕干扰调查,怕相互串供。
这个阶段,家属一般只能委托律师,见一下嫌疑人,询问一下案情进展。
但仅仅是关心一下在里面过的怎么样,调查的进展,指望律师帮着寻找证据,解除嫌疑是绝无可能的。
能批捕,那肯定是证据充分,极少出现意外。
要么,就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可以允许家属见一见嫌疑人。
至于怎么特殊,最终解释权在警方这边。
而眼下郭金华,还有郭开泰夫妻的情况,沈新和孙钊,还有严鹏商量之后,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郭开泰夫妻要死要活的,让他们见一见,也能死心,接受现实。
郭金华固然情绪崩溃,承认了自己谋杀付兰婷,可仅仅是宣泄情绪般的说了出来。
具体的过程,他情绪不稳定,很抗拒。
见一见父母,安安心,一样能接受现实,把审讯继续下去。
第二天,在分局的安排下,送郭金华去医院接受透析。
单独安排了个病房。
进门之前,沈新拽住郭金华,提醒道:“郭金华,情况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自己应该也能明白,我们把案子已经调查清楚了。”
“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自己能够把事情交代清楚。”
“这两天你父母很担心你,他们年龄也不小了,我相信你心里也牵挂他们,见个面,安抚好他们。”
“至于你自己,像个男人一样,把后果承担起来。”
郭金华坐着轮椅,双手被锁在轮椅上,听完之后,急忙点头,犹豫一下,又说了声谢谢。
“走吧。”
沈新推门而入。
病房内,郭开泰夫妻已经在等候。
看到儿子,陶一萍抢上前来,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郭金华下意识的想安抚,双手被拷着。
沈新冲赵天星使个眼色,他上前解开了手铐。
沈新也默默观察。
让郭金华见父母,担着风险的。
比如现在,他要是突然暴起,挟持父母呢。
虽然这种概率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
但总要防一手的。
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郭金华没有辅助,站起来都不容易,只抱住母亲,泪如雨下的说着对不起。
这时,郭开泰上前,突然甩手,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郭金华脸上。
吓得赵天星一个激灵。
一巴掌还不够,郭开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是一拳捶下。
但最终只是轻轻的落在郭金华胸口。
“儿子,为什么啊?”
郭开泰老泪纵横,不解的问道:“兰亭多好一姑娘啊,你……你为什么啊?”
他不太喜欢杜敏慧,认为杜敏慧太物质。
可付兰婷?
贤惠,孝顺,对郭美静也好,郭开泰真觉得有这么一儿媳妇,是老天保佑。
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郭金华会杀了付兰婷。
郭金华表情痛苦到了极点,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就跟着了魔一样,我真不知道,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你,对不起兰亭,还有他们一家子。”
“我该死啊!”
郭开泰捂着心口,痛苦摇头。
一家三口,只剩下哭声。
几分钟后,郭开泰父母被请了出去。
“沈警官,谢谢。”
临出门的时候,郭开泰扭头,冲沈新鞠躬道谢,然后道:“我儿子犯了罪,我不为他辩解什么,就觉得羞愧,对不起兰亭一家人。”
“如果不是您,我到死都不会知道兰亭是怎么死的……”
他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只最后再看了眼儿子,扶着妻子缓缓走出。
六十多岁的他,这两年已经操心到了极点。
而如今短短几天,更是苍老了许多。
郭金华捂着脸,不断的说对不起。
沈新轻叹口气,让他冷静一下,然后进行透析。
上了仪器,郭金华稍稍冷静一些,躺了会儿,主动开口,想交代情况。
“不急。”沈新抬手拦住他,让他先透析,回头想清楚了再说。
四个小时的透析,挺漫长的。
郭金华躺在床上,只静静的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带回局里,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当天傍晚时分,才再次进行审讯。
依旧是杨泽然主审。
现在基础已经打好,所以杨泽然又换了个策略,直接从开头开始问。
也就是何丽媛听见的那次争吵。
杨泽然问郭金华,付兰婷到底说了什么。
郭金华神色平静,静静的坐着,好半晌才摇摇头:“我不太记得了。”
杨泽然眉毛一挑,这个时候还装糊涂?
郭金华急忙摇头:“警察同志,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的不太记得了。”
“那些日子,我后来想想,就感觉跟做了场噩梦一样,尤其是变成现在这样以后,有的时候我感觉什么都记不起来,脑子都是糊涂的。”
杨泽然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是实话,只出声引导,复述了何丽媛的话。
何丽媛听见郭金华质问付兰婷,问她到底想干嘛,为什么不给郭美静治疗,要放弃。
然后付兰婷辩解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郭金华拧着眉毛,神色痛苦的想了好久,才喃喃道:“我真的不太记得她说什么了,好像就是说要带静静去琼州什么的。”
“那个时候医生说了,出远门有风险,我担心,她好像说这是静静最后的愿望。”
随着讲述,郭金华的记忆好像变得逐渐清晰。
“所以我就很生气,感觉她不想给静静治了,就好像那是静静最后一个生日一样,所以我们就吵了一架。”
观察室内,沈新孙钊等人都在。
丁雨薇轻声道:“那等于说付兰婷也没有说出放弃治疗的话。”
沈新点头。
从郭金华的描述看,感觉是当时郭美静提出想去琼州,去天涯海角。
然而郭金华不同意,觉得风险太大,还应该继续找地方治疗。
而付兰婷可能更理智一些,心里清楚没有希望了,不想让郭美静带着遗憾去世,这才提议想让郭美静去琼州。
但就是这番话,被郭金华曲解为了付兰婷想放弃治疗,不想给郭美静治了。
审讯室内,杨泽然问起了琼州之行。
提起这个,郭金华脸上倒是浮现出了笑容,说郭美静可开心了。
他们去看了大海,一直待到夜里,躺在沙滩上,看着满天星星。
郭金华完全陷入了回忆中,道:“那天夜里,静静枕着我胳膊,指着天上说,她想成为一颗星星,小小的就行,不需要太亮,希望我们看不见她,而她却能看见我们。”
他说着说着,已经是泪如雨下,喃喃道:“我后来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懂事呢,还知道那么多东西。”
“所以我一想到她要死,我就受不了,后来我就买了瓶老鼠药,我想着静静如果死了,我就一口气把老鼠药喝了,去陪着她。”
杨泽然微微点头。
那黄绍龙这一段是对上了。
而接下来机场这边也是如调查的一样,他想夹带上飞机,但被安检查了出来。
杨泽然问道:“那在女儿去世之后,为什么隔了半年时间,你才又萌生了谋杀付兰婷的想法。”
7月份老鼠药被没收,8月份郭美静去世,可一直到来年3月份,郭金华才索要了这瓶老鼠药。
郭金华苦涩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一段时间我感觉我脑子都是木的,什么都记不起来。”
“兰亭劝我,还有其他人都劝我,让我想开一些,可他们不是我!”
郭金华猛然扭头,直勾勾的看着杨泽然。
让杨泽然心头一惊,感觉郭金华的眼神异常的诡异。
郭金华继续道:“我心里就特别的疼,脑子也疼,一闭上眼睛,耳朵旁边就能听见静静喊我爸爸。”
“他们越是劝我,我就越生气,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起来她想让我放弃治疗的事情,你说她怎么那么坏呢?”
郭金华又抬头。
这一刻,他不光眼神,表情变得诡异,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冰冷。
隔壁审讯室内,沈新都轻轻打了个寒颤,感觉这一刻的郭金华又和之前在留置室看的那样,变得冷漠,残忍。
就感觉他心里的恶,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杨泽然也有些心里发毛,道:“所以你怎么做的。”
郭金华眼神变得飘忽:“我就特别生气,我觉得她该死,她得给静静赔命。”
“尤其是晚上,她洗了澡,想跟我睡觉的时候,我就觉得恶心。”
“我想让她死的想法就越来越强烈,我想拿刀砍死她,可那样太便宜她了。”
“静静生病的时候那么痛苦,我得让她也尝一尝,所以我就想到了那瓶老鼠药。”
杨泽然轻轻抽口气,他也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眼前的郭金华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沉吟一下,杨泽然问了他如何投的毒。
提起这个,郭金华表情变得恍惚,回忆了一番,然后道:“就那样投的,我把老鼠药放在了面馆杂物间的角落里。”
“她后来整理东西的时候还发现了,问我什么时候买的,我就说看见有老鼠,就买了一瓶。”
“她也没多问,然后我想着慢慢的下毒,一开始就用筷子沾一点点,然后搅到面里。”
“我怕回头不小心弄到别的地方,洗不干净,害了别人怎么办,所以都是用一次性的筷子和碗。”
观察室内,沈新目光严厉。
还怕害到别人?
是怕自己被发现,留下证据吧。
不过自己倒是猜对了,的确就是一次性餐具,投毒之后立马丢弃。
悄无声息。
而付兰婷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枕边人,会这么对待自己。
就这么不知不觉的给自己下了两个多月的毒。
审讯室内,杨泽然也问起了这个问题,问他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投毒期间内,难道就没有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好像把郭金华问住了,表情茫然的发了会儿呆,然后道:“不记得了。”
“我一般是隔几天,然后早上投毒。”
“我们一般去的早,天还没亮呢,她收拾桌椅板凳,她爱干净,晚上走之前打扫一遍,早上还要再打扫一遍。”
“我就准备要卖的浇头,然后给我们俩下个面,下完面,我就用筷子沾点儿老鼠药,放她碗里涮一涮。”
“然后差不多天亮的时候,就一块儿坐门口吃,她吃她的,我吃我的,至于你说有没有后悔?”
“我也不知道。”
郭金华摇摇头,语气都变得恍惚:“就感觉……习惯了。”
他用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形容词。
杨泽然皱眉。
观察室内,众人也是同样皱眉。
老周直摇头,喃喃道:“这家伙的脑子高低是有问题,不正常。”
沈新没接话,只盯着郭金华。
沈新觉得后不后悔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听听郭金华自己的形容。
一般早上下毒,开了门,老婆打扫卫生,准备营业。
而自己准备俩人的早饭,下了面,沾点儿老鼠药,涮一涮。
之后映着朝阳,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可能脑子里在操心今天生意好不好,亦或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长里短。
然后一起吃下一碗被下了老鼠药的面条。
沈新想想这个画面,就觉得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审讯室内,杨泽然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郭金华为什么还要给自己下毒。
而且剂量应该不小,当年入院之后的检查报告可以证明,俩人的中毒指标不相上下。
郭金华回过神来,不断的回忆,好像让他的记忆变得很混乱。
他拧着眉毛思索,还问起了杨泽然:“对啊,我为什么要给我自己下毒呢?”
他翻着眼皮,盯着天花板,陷入了回忆中。
屋内沉默的令人发毛。
就在杨泽然忍不住想要打破这种死寂的时候,郭金华猛地瞪大了眼睛。
瞪的非常大的那种。
他偏瘫,半边脸也有问题,现在瞪大眼睛,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可怖。
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然后扭头,直勾勾的盯着杨泽然。
看的杨泽然头皮发麻。
“我想起来了。”
某些记忆开始苏醒,郭金华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表情写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怔怔道:“是我啊!”
他死死盯着杨泽然,道:“那次静静头特别的疼,跟炸了一样,疼的浑身都抽搐。”
“她还有吸入性肺炎,都喘不过气来,憋的脸通红,她就那么攥着我的手,跟我说好疼,想回家。”
“我受不了了,是我跟她说的,说咱们不治了,回家,爸爸陪着你。”
“是我问她还有什么愿望,是我去问的医生,说不治了会怎么样。”
“是我先放弃的静静。”
郭金华瞪大眼,张着嘴巴,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场众人,无不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