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浩荡,海水滔滔。
以晋安郡——也就是现在的福州、泉州、厦门一带——到夷州的距离,也就是过个海峡的事儿。
天气不好,可能需要比较大的船才能过去,天气好,小渔船也能横渡。甚至,极限情况下,体力够强、水性够好的人,徒手都能游过去……
即便如此,沈乐飘在船头,看到的,也是一张张愁眉不展的脸。虽说树挪死,人挪活,那也要看怎么挪:
刚刚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细软积蓄拿出来买了田地,家族人等筚路蓝缕盖好了房子,一季一季的出产,勉强填上了亏空,整个家族重新走向上升通道。
这个时候,忽然又遭遇了一波大的袭扰,家族力量损失惨重,以至于不得不出奔夷州,这种情况,宛如小鸟拔羽,新树摇根——
每一次搬迁,对家族的底蕴,都是一次极大的损伤。
更不用说,从会稽郡搬迁到晋安郡的时候,家族总共迁徙了三四千族人,上万佃户、仆役;
而经过晋安郡的袭扰,他们能搬到夷州去的,只剩下两千族人,三千佃户——
剩下的佃户,要么伤亡惨重,要么大量逃散,要么,沈家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力量,没法强制他们搬迁了:
反正都是给地主种地,在哪儿种不是种呢,为啥要搬来搬去?
而对于沈家来说,特别是对于族长来说,减少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片阴霾,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
这么点人,在夷州岛上,能过得下去吗?
事实上,确实非常艰难。登陆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安宁的结局。这个时候的夷州,还是真正的蛮荒之地,是当年卫温、诸葛直带着上万士兵,都没能扎根的土地。
茂盛的森林当中弥漫着瘴气,哪怕有沈乐曾经的教导,不许喝生水,燃烧艾叶驱蚊等等,族人们还是纷纷病倒,发热、寒战。
而当他们动手开垦土地时,更是要与岛上土著部落正面冲突,遭到他们频繁而凶猛的袭击……
从头到尾,沈乐只能无力地看着,揪心着,却半点帮不上忙。看着一支支淬毒的箭矢,自丛林间射出,射在开拓者们身上;
看着沈家健壮的男丁,体弱的妇孺老幼,一个个倒下;
看着他们艰难地开垦水田,种下稻米,却在即将收获的时候,被岛上的土著冲出去抢掠;
看着他们努力搭起的房屋,一个夏天,要被几次台风刮倒……
“唉……这个年代的夷州,还是太不适合生存了……难怪……”
到了最后,沈乐也只能发出这样一声叹息。难怪后世,要到明末时期,郑芝龙组织移民,才有大量移民挪过去垦荒,才有20万人左右的汉人,在那里组成汉人政权……
难怪几次衣冠南渡,那些世家大族,宁可和闽粤沿海的土著打得头破血流,打出一次又一次土客之战,都不愿意搬到夷州去……
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整个沈家,已经无力再大规模迁徙一次,只能如同惊涛骇浪中幸存的一叶扁舟,在这座海岛上挣扎求存。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几年过去了。一个简陋的寨堡终于建立起来,可以庇护家族,而开垦出的水田,所产粮食也足够养活全族,家族再一次走上了向上的轨道。
可是,沈家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初登陆的两千族人,在疾病和冲突中,已减员近半……
而当年带领大家一路南迁,在老族长过世后临危受命,又艰难支撑起夷州基业的族长沈炯,因旧伤复发,加上长期劳累和瘴疠侵袭,终于一病不起。
昏暗的竹屋内,油灯如豆。族中的重要人物都围在榻前,面色悲戚。
沈乐默默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因为他一念之懒,只能独自挣扎的族长,看着他蜡黄的、深深凹下去的脸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不到十年,已经形销骨立,气息奄奄了……
沈炯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此刻,这位快速衰老,显然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族长,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屋顶的茅草上。
目光空洞而遥远,仿佛透过屋顶,看到了为沈家人引路下海,带他们纵横海波的星辰,也仿佛看到了少年时节,无忧无虑的故乡。
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周围人要努力弯腰,才能听清他的话语:
“吾……怕是回不去故土了。死后,把我葬在高处,面朝西北……让我……能望着家乡……”
周围一片安静。床头站着的幼子,床尾抹着眼角的妻子,都拼命忍住了哽咽,想要劝慰,又开不出口。
只听得沈炯沉重地喘息着,一声艰难过一声,好半天,他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亮得灼灼如火:
“还有……按老宅的样子……给我烧一个……陶屋……放在墓里。要……要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无力地垂落。整座大屋里,强自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爆发了起来。
老宅,老宅的样子……
谁不想呢?
搬到夷州来,是迫不得已,是避难,是为了保存家族实力。如果可以,等熬过这一轮战火,他们还是想要归乡的……
和老宅一模一样的明器,指引着魂魄归乡的道路,也指引着家族子弟遥望家乡的目光……
这个要求,在当年,在沈家还在会稽郡的时候,那是一点也不难做到。沈家自己就有瓷窑,工艺精美,不说冠绝一郡,也在郡中有赫赫声名。
这么一件明器,家族的工匠,最多一两个月就能烧成——
然而,流落海外多年,哪里还有能烧制精美明器的瓷土,釉料,和条件足够的瓷窑?
沈家现有的条件,只能烧制些粗糙的陶碗瓦罐,如何能复原那记忆深处、结构繁复的江南宅院?
甚至,连最好的制瓷匠人,都殒身在了战火当中。而那个人倒下的时候,甚至并不是在制作他珍爱的瓷器——他在水田当中插秧,然后,死于一支暗中射出的毒箭……
“族长念着老宅啊……”
“可这夷州,哪里去找会烧明器的匠人?”
“就算有匠人,谁还记得老宅具体什么样?这么多年了……”
众人议论纷纷,一筹莫展。好半天,屋角僻静处,一个从头到尾,几乎都在沉默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我可以去跑一趟。我翻过家族留下的图册,里面有老宅的草图,虽不精细,格局大致都在。我可以拓印一份……”
他左右环顾众人,目光与几位族老,乃至族长的幼子一一相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而且,中原虽乱,江东之地总还有传承的匠人。我愿扬帆北上,去寻匠人,或者找到能烧制这等明器的技艺,回来完成族长遗愿!”
“你……”
“弘儿,你可想好了!”
“海上风涛险恶,你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中原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自从迁到夷州,沈家的力量,几乎全都放在开垦田园上。除了偶尔捕鱼,偶尔跨海运粮之外,根本不下海,自然也不再长途航行。
而北上之路,不仅要穿越波涛险恶的海洋,更要再次闯入中原——据他们所知,中原地区,依旧动荡不安、战乱频仍……
风险极大,近乎九死一生。
但是沈弘的神色十分坚定,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愿意冒这个风险。
族老们互相对视着,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了躺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族长身上。
族长临终之前,那猛然亮起来的渴望眼神,谁也不忍心拒绝——
家族漂泊万里、根系几乎断绝的凄惶,又有谁,不感同身受呢?
这不仅是一个陶屋、一件明器的问题!而是他们要记住故土,记住祖宅,记住他们的祖先……
“去吧。”在族长妻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位族老最终拍板,声音沙哑:
“带上最好的船,最勇敢的水手。无论成败……要让族长,让我们所有人知道,我们没有忘记来处!”
几天后,一艘紧急修补过的“绿眉毛”海船,升起了它饱经风霜,被反复撕裂、又被反复缝补起来的风帆。
沈弘带着几名忠勇的族人和水手,在族老们的目送下,驶离了夷州简陋的码头,驶过崎岖的鹿耳门水道,向着那记忆中的故土破浪而行。
而沈乐,也自然而然地踏上了船头,跟着他前行北上:
战火纷飞,民生凋敝,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田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瓷窑也转了一手又一手,窑中的火焰还是燃烧不止:
沈弘沿着海岸磕磕绊绊,一路北上,终于进入了熟悉的水道,找到了熟悉的、但已经不归沈家所有的窑址。
田地被瓜分了,老宅倒了,只有那泥土和炉火的气息仍在,仍然有老师傅睁着被烟熏火燎的双眼,双手翻飞,在泥坯上精巧刻画,死死盯着窑门里的火焰……
捧出家族剩余不多的金银细软,捧出仔细描摹了几遍、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图案,和老师傅反复沟通。
终于,一个结构精巧、细节逼真的陶屋泥坯,被小心送进窑炉,又在火焰的舔舐下爆开,倒地。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终于,沈乐在现代亲手修复的那座陶屋,以完整的,从未破损过的状态,站在了他的眼前。
陶屋的一墙一瓦,一井一栏,赫然与他带领家族上了一个台阶时,建立的那座沈氏老宅,一般无二。
“所以,这座陶屋,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吗……”
沈乐微微笑了起来,凝视着这座拙朴却精致,光彩熠熠的陶屋。笑容下面,却还有一点沉重,挥之不去:
这座陶屋,是怎么碎裂,怎么一部分流落到深海当中,海妖手里,另外一部分,深深地埋藏在淤泥里?
沈乐不知道答案。他也只能静静的看下去,看着沈弘带着那件精心烧制的陶屋,跨越波涛,终于回到了夷州。
看着那座陶屋被举族围观,族人们指指点点,回忆着故土的模样,家族血脉的共同记忆,仿佛由此更加紧密地凝聚起来;
看着陶屋被小心地放入墓穴,族人们回首北望,轻轻念叨着“归乡”……
看着更多葬礼陆续举行,星星点点的磷火绕坟三匝,投入那座代表故乡的陶屋……
沈乐想,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家族的人口太少了,死亡也太过频繁了。
这点人口,在广袤的蛮荒中,宛如一堆小小的篝火,稍大的一阵风就可以吹熄——
知识的传承最先出现断层老一代的读书人、工匠在疾病和冲突中不断逝去,只需要耕种的年轻一代,没有什么读书的必要,甚至因此渐渐淡忘了文字。
然后,就是家族的史册故事,变成了口耳相传、细节愈发模糊的传说。
一些不堪忍受瘴疠、台风与无尽争斗的小家庭,开始偷偷开出小船,趁着风平浪静,冒险跨海返回相对安定的晋安郡。
另一些留在岛上的族人,则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与当地土著融合在一起,语言和习俗也一点点被同化。
数代之后,除了依稀记得自己来自“海的那边”,他们与土著已无太大区别,曾经的“簪缨世胄”早已是过眼云烟……
几十年,或许上百年,弹指而过。
终于,在台风和暴雨引发了山洪,泥石流冲垮了山坡,也冲开了当年族长的坟墓。
那件曾经作为精神象征的陶屋,在洪水的巨力下,轰然碎裂。
精美的屋瓦、梁柱、围墙瞬间解体,碎片被奔腾的洪水裹挟着,四散奔流。淤积在河口,沉入海湾,或者,海湾的深处,被被卷入海浪,带向了更远的深海……
磷光点点飞散。模模糊糊的,有一声遥远的叹息响起,响在沈乐耳边,也响在那些还带着沈家血脉的后裔耳边。
无论他们身在晋安,还是即将彻底融入夷州:
“生养多多的孩子,积蓄多多的力量……”
“谷满仓,儿满堂……”
“然后,回去……回到祖地去……”
“归乡……”
“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