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大厦顶楼。
王虎把玩着一个黄铜打火机,咔哒一声打着,又吹灭,脸上全是笑。
“山哥,你说那个叫哈里斯的鬼佬,现在是不是正躲在屋里哭呢?”
“他把自己的脸,送过来给我们打,还生怕我们打得不响。”
他扭头看向窗外,正好能看到将军澳方向。
“妈的,自己花钱,派人,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帮我们看大门。”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
梁文辉推了推眼镜,也笑了。
“他不是在帮我们看门。”
“他是在保住他自己的官位。”
梁文辉拿起一份文件。
“我刚收到消息,伊万诺夫到处在找哈里斯,说要他给个交代。”
“日本人那边也没动静了,估计也懵了。”
王虎把打火机拍在桌上。
“这帮蠢货,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都以为夏教授在雷洛那,结果山哥你一手金蝉脱壳,直接把人接到研发中心。”
“现在又让CIA当保安,克格勃和日本人都得干瞪眼。”
陈山没说话,他安静地煮着水,给茶壶里添上茶叶。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脸。
王虎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兴奋得停不下来。
“现在好了,夏教授安全了,外面的狗也有人看着了。”
“我们可以安心搞我们的芯片了。”
……
同一时间。
将军澳,和记环球科技研发中心。
学生宿舍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十个年轻人,围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摊着一张今天刚送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
《寡廉鲜耻的叛国者,人民的败类——夏婄夙!》
《背弃祖国,贪图享乐,夏婄夙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收音机里,也正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
“……夏婄夙,罔顾国家培养,背叛人民信任,寡廉鲜耻,贪图资本主义世界的奢靡享乐,叛逃至香港……”
“……其行为,是建国以来最严重、最恶劣的科学家叛国事件,是人民的公敌,是民族的败类……”
“……在此,我们对其无耻行径,予以最严厉的谴责!”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宿舍里,死一样的安静。
那名叫李国的年轻学生,拳头捏得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就是这群学生的临时负责人。
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里却烧着一团火。
他旁边的一个同学,声音发抖,把刚刚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新华社的……广播。”
“措辞,跟报纸上的一模一样。”
“严厉谴责……可耻的叛徒。”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响应国家号召,被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
他们怀着一腔热血,把建设祖国的理想,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他们被告知,来香港,是执行一项绝密的,能改变国家命运的任务。
他们将师从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学习全世界最顶尖的技术。
可现在,报纸和广播,用最严厉,最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们。
你们的老师夏婄夙,是一个叛徒。
一个背叛了国家和人民的败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国猛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晃。
“这绝对不可能!这是敌人的阴谋!”
他的眼睛通红,扫视着周围的同学。
“夏老是什么人?她是国内计算机科学的奠基人!她怎么可能叛国?”
“肯定是那些鬼佬,是美国人搞的鬼!他们想污蔑夏老!”
另一个学生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夏教授是英雄!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这一定是搞错了!”
“这肯定是帝国主义的阴谋!是他们故意抹黑夏教授!”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声音很低。
“可是……这是新华社的通稿。”
“我们自己的报纸,我们自己的广播……”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如果这是美国的报纸,他们可以当成废纸。
可这是他们从小看到大,从小听到大的声音。
那个声音,代表着国家,代表着党。
李国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自己的报纸,要说夏老是叛徒?
他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
他想起临行前,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话。
“小李,你们这些人,是我们从全国上万名大学生里挑出来的精英。”
“去香港把最先进的技术学回来!”
“国家等着用,人民等着用!”
“你们身上,是国家的未来!”
国家的未来?
跟着一个叛徒,建设国家的未来?
“我们被骗了。”
一个角落里,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们都被骗了!”
这句话,像一桶汽油,浇在了烧得通红的铁板上。
整个宿舍,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瘦高的男生站起来,他指着窗外研发中心的方向。
“什么他妈的绝密任务!什么他妈的报效祖国!”
“她用我们,来跟美国人换钱!换她的荣华富贵!”
“我……我不干了!”
一个学生突然哭出声来,把手里的书狠狠摔在地上。
“我爹是解放军,我娘是劳动模范,我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
“我也要走!我们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为了建设祖国!”
“我们是被骗来给资本家当苦力的!”
“我就说事情不对劲!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鬼佬?那是美国中情局的人!”
“我们成了什么?叛徒的帮凶?”
“我的天啊,我们该怎么跟家里人说?说我们在香港,帮一个叛徒搞研究?”
争吵声,质问声,夹杂着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信仰,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他们感觉自己像一群傻子,被人卖了,还在兴高采烈地帮人数钱。
一个学生猛地冲回自己的床位,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行李包。
“我要回去!我不能待在这里!我不能跟一个叛徒做事!”
“对!我们回去!向组织说明情况!”
“我们是被蒙骗的!”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收拾东西。
整个宿舍乱成一团。
李国猛地一拍桌子。
“都别吵了!”
他红着眼睛,扫视着所有人。
“这件事,我们必须去问个清楚!”
他转身就往外冲。
“我们去找钱老!他肯定知道!”
十几个学生跟着他,冲出了宿舍。
钱穆的办公室里。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技术资料。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李国带着一群学生,冲了进来。
“钱老!”
李国把那份报纸,狠狠拍在钱穆的桌子上。
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
“您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报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夏教授她……她真的是叛徒吗?”
钱穆拿起报纸,看着那刺眼的标题,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
看着眼前这些满脸悲愤、眼睛通红的孩子。
他预想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钱老,我们是相信您,才跟着您来香港的。”
另一个女学生红着眼眶开口。
“您告诉我们,这是国家的需要,是组织的安排。”
“可现在,组织上说,夏教授是叛徒。”
“我们到底该信谁?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李国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着哀求。
“钱老,您就告诉我们真相吧。”
“哪怕这个任务再危险,我们也不怕死。”
“我们就怕……我们就怕自己稀里糊涂地,站错了队,成了民族的罪人啊!”
钱穆看着这些孩子,看着他们脸上那种信仰崩塌后的痛苦和迷茫。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能说什么?
他能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一个计划吗?
他能告诉他们,这是为了骗过全世界,为了保护夏婄夙,而演的一场戏吗?
不能。
这个计划的保密级别太高了。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他和陈山、梁文辉等几个人,没人知道真相。
一旦泄露,满盘皆输。
钱穆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
“孩子们,事情……很复杂。”
“不是报纸上这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你们要相信组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疲惫。
李国看着钱穆躲闪的眼神,看着他无法回答的样子。
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复杂?
没有否认。
那就代表是真的。
“有什么复杂的?”
李国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全是失望。
“背叛就是背叛!”
“钱老,我们以为您和夏教授一样,都是我们敬仰的科学家。”
“没想到……”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就走。
“我们要回去!我们不在这里待了!”
“对!我们回去!”
学生们跟着李国,潮水一样地退了出去。
钱穆伸出手,想叫住他们,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钱穆一个人。
他无力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报纸,手止不住地发抖。
过了很久,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
“陈先生。”
钱穆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孩子们……快顶不住了。”
......
学生宿舍,彻底乱了套。
“收拾东西!我们走!”
“去哪?怎么走?外面都是资本家的地盘!”
“就算游水,我也要回去!我不能当叛徒!”
有人开始往帆布包里塞衣服和书本。
有人坐在床边,抱着头,无声地哭。
有人聚在一起,激烈地争吵。
“你们都疯了!现在回去怎么交代?”
“那也比待在这里强!留在这里,我们这辈子都完了!”
“技术是真的!夏教授就算……就算人有问题,技术没有问题!我们把技术学到手,再回去报效祖国,不是一样吗?”
“你放屁!吃着叛徒的饭,用着叛徒的东西,学来的技术也是脏的!”
李国靠在墙边,听着这些争吵,心脏一阵阵抽痛。
……
夜深了。
研发中心灯火通明。
实验室里,夏婄夙戴着老花镜,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用铅笔专注地计算着什么。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从罗湖口岸过来时穿的蓝布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她身边,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草稿纸。
突然。
“砰!”
实验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夏婄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向门口。
李国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站在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情绪激动的学生。
是那群孩子。
李国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她脸上因为熬夜而透出的疲惫。
他看着她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公式。
他曾经无比敬仰这个老人。
可现在,这份敬仰,已经变成了愤怒和屈辱。
他指着夏婄夙,红着眼眶,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你这个叛徒!”
实验室里,死一般地安静。
只有李国粗重的喘息声。
“我们瞎了眼,才会把你当成英雄!”
“你不配教我们!”
夏婄夙看着他。
看着这个昨天还满眼崇拜地向自己请教问题的年轻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铅笔,轻轻放在了图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