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尚义的小院内,茶香袅袅。
他与钱宝乐相对而坐,听完钱宝乐的问题,万尚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这才缓缓道:“此次邀请陈庆,孟倩雪,还有那新晋的洛千绝。”
钱宝乐手中折扇轻摇,闻言顿了顿,试探着问:“那韩雄呢?”
“让他安心养伤吧。”
万尚义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上次由他牵头的那次小聚,初衷本是好的,让大家互通有无,知己知彼,可他却掺杂了太多私心,竟将陈庆排除在外,这已然违背了我等聚在一起的初心。”
他放下茶杯,继续道:“我等真传候补,虽有竞争,但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在武道之路上走得更远,以期有朝一日能跻身真传,竞争固然难免,但在尘埃落定之前,更应互相帮扶,交流心得,结下善缘。”
“毕竟宗门之内,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韩雄上次所为,格局小了,只顾着排除异己,却忘了我们真正的对手,从来都不在彼此之间,而在那十把交椅之上。”
他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既点明了韩雄行为的短视,也再次强调了他们这个小圈子“表面团结,信息共享”的潜规则。
韩雄上次私自将陈庆排除,破坏了规则,如今又新败,声望大跌,自然被边缘化。
钱宝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万师兄所言极是,韩师兄上次确实做得不妥,如今……也确实不便参与了。”
他心中明镜似的,一边是崭露头角、潜力惊人的陈庆;一边是声名受损、身受重伤的韩雄。
如何选择,根本无需犹豫。
他们这些真传候补,哪个不是人精?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更何况韩雄这“炭”还是自己没把握住,烧成了灰。
“只是。”
钱宝乐想了想又道,“不知陈庆是否还愿意来参加我等的小聚?”
万尚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今时不同往日,此前他声名不显,又被韩雄刻意排挤,不来或是不被邀,都属正常。”
“我此时相邀,正是给他一个融入的台阶,若再独来独往,反倒显得不合群,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钱宝乐拱手笑道:“还是万师兄考虑周全,那我这便去准备请柬。”
“有劳钱师弟了。”万尚义微微颔首,重新端起茶杯,目光幽深。
这一次小聚,人员变动,也意味着他们这个真传候补的小圈子,势力格局将迎来一次新的洗牌。
而他万尚义,要做的便是那个执棋之人,而非棋子。
玄阳峰。
韩雄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景象由模糊逐渐清晰。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周身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尤其是胸口处,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韩师兄!您终于醒了!”
守候在旁的一名心腹弟子见状,连忙凑上前来,“您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
“两天……”韩雄喉咙干涩,声音沙哑。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脑海中最后定格的一幕,是陈庆那贯穿一切的点苍枪尖,以及自己如同败絮般倒飞出去的无力感。
败了!
他韩雄,玄阳一脉老牌真传候补,罡劲圆满之境,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陈庆!
韩雄下意识地想要运转体内真罡,探查伤势。
然而,真罡刚一运转,丹田处便传来针扎似的剧痛,经脉更是如同被无数细小的雷霆之力反复撕裂过,稍微引动便气血翻腾,险些又是一口逆血喷出。
“呃……”
韩雄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伤势,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沉重!
不仅脏腑受创,连根基似乎都受到了动摇。
没有数月乃至更久的精心调养,恐怕难以恢复如初。
最可怕的是,这种程度的伤势,甚至灭绝了他窥视真元境的希望。
此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丹药没拿到,反而落得如此下场,成了成全陈庆威名的踏脚石!
韩雄闭了闭眼,问道:“我受伤期间……都有谁来看过我?”
那心腹弟子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回师兄,沈家……沈家二长老一脉派人来过一次,送了……送了些寻常的疗伤丹药。”
听到沈家二字,韩雄心中微微一暖,纵然只是寻常丹药,总算还有份心意……
然而,那弟子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心头刚升起的那点暖意,“但……但来人也明确传达了二长老的意思,说……说家族决议,即日起,撤回对师兄您的……一切资源支持,往后……往后与师兄,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韩雄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胸口那团积郁的闷气仿佛瞬间被点燃,疯狂膨胀,几乎要将他整个胸膛都撑爆开来!
好一个沈家!好一个世家门阀!
当他声威正盛时,倾力投资,联姻许愿,将他捧上天际。
如今他刚一落败,便立刻翻脸无情,弃如敝履,连一丝挽回的余地都不给!
世态炎凉,人心冷暖!
“我……知道了。”
韩雄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沈家虽非千年世家,但亦是庞然大物,此刻的他,根本招惹不起。
这口气,他只能咽下。
那心腹弟子见他脸色铁青,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还……还有洛承宣师兄……他,他也派人来过。”
韩雄猛地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
洛师兄与他同出一脉,总该会……
“洛师兄派人传话……说,说他替师兄您垫付的一万八千多点贡献点,希望师兄您……尽快筹措,补上缺口。”
弟子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
“噗——!”
听到这话,韩雄再也压制不住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气血,猛地喷出一口殷红的血箭,触目惊心。
“韩师兄!”
心腹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韩雄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沈家的背弃,他尚能理解是世家无情。
可洛承宣……他为其鞍前马后,助长声威,如今他重伤未愈,身为师兄兼倚仗,非但没有半句宽慰,没有一丝援助,反而迫不及待地前来催债!
他与陈庆的这场比试,根源全在洛承宣身上——正是他“透露”了消息。
一股冰寒刺骨的怨恨,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心窍,迅速蔓延。
韩雄不恨陈庆。
擂台比斗,胜负各凭本事,陈庆是堂堂正正击败他的。
他恨的是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关键时刻却落井下石的“自己人”!
恨沈家的势利凉薄!
恨洛承宣的冷酷无情!
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他韩雄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他努力调息着紊乱的气息。
今日之恨,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百倍奉还!
这天,碧波潭边,陈庆如往日般垂钓。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水面洒下粼粼金斑,几条银线鳕在竹篓中偶尔扑腾一下,溅起些许水花。
他静坐约莫一个时辰,将渔具放回小院便向着狱峰而去。
狱峰乃是九大内峰之一,独立于天宝上宗诸峰之外,位置偏僻,环境阴郁。
狱峰和隐峰在天宝上宗向来是最为神秘的地方。
与宗门其他峰的灵秀截然不同。
整座山峰呈暗褐色,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且形态扭曲。
一条蜿蜒的石阶通往峰顶,沿途可见森严的岗哨远超宗门其他要地。
陈庆手持曲河给予的通行令牌,一路无阻,直至半山腰一处巨大的山坳前。
坳口矗立着一座完全由玄铁铸就的宏伟门楼,门楣上刻着四个苍劲大字:黑水渊狱。
门口,两名弟子如标枪般挺立,周身气息隐而不发,显然皆是精锐。
见到陈庆靠近,两人同时踏前一步,“此乃宗门禁地,闲杂弟子不得靠近!”
陈庆面色平静,亮出那枚令牌。
两名弟子一见此令,神色顿时一凛,齐齐抱拳躬身,语气变得极为恭敬:“原来是持令师兄!方才多有得罪,请师兄入内!”
其中一人主动上前,引动门楼机关。
只见厚重的玄铁大门表面流光一闪,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浮现。
顿时,一股阴冷煞气从中汹涌而出,令人心神不宁。
“师兄请,里面自会有执事接引。”守门弟子侧身让开。
陈庆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其中。
门内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宽阔甬道,墙壁上镶嵌着发出白光的萤石,勉强照亮前路。
空气中弥漫的煞气冰寒刺骨,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与落星坡那种凶煞之气截然不同。
此地的煞气更为驳杂、阴戾。
陈庆不敢怠慢,心念一动,《八极金刚身》悄然运转。
体内气血顿时如长江大河般奔腾起来,发出低沉轰鸣,肌肤泛起一层深邃的古铜金色泽,周身散发出灼热阳刚的气息。
那试图侵入他体内的阴煞之气,一接触这层气血屏障,便如同冰雪遇阳,发出“嗤嗤”的细微声响,被消弭化解。
就在他适应着环境,准备寻找接引执事时,一道平和的声音在他心灵深处直接响起:
“这位施主,倒是与我佛有缘。”
陈庆心中猛地一惊,豁然转头四顾。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福至心灵,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之中,以他的灵觉,竟完全无法感知到声音的来源方向!
甬道前后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惨淡的萤石光芒和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阁下是?”
陈庆沉声开口,体内真罡暗自提聚,点苍枪虽未在手,但精气神已瞬间提升至巅峰,警惕地感应着四周。
下一刻,他前方不远处,一位身穿黑色僧袍的身影缓缓显现,如同从黑暗中走出。
来人是一名老僧,面容清癯,皱纹深深刻印着岁月的痕迹,眼神却澄澈如同婴孩,又深邃宛若古井。
他周身没有任何气息流露,既无佛门的祥和,也无习武之人的凌厉,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融为一体,若非肉眼看见,灵觉根本无法捕捉其存在。
“贫僧乃是忘机庐上一任大日院首座,七苦。”
黑袍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语气无悲无喜。
“忘机庐!?”
陈庆眉头紧锁,心中震动更甚,“大师是净土的高僧!?”
净土!
位于大燕皇朝之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佛国地带。
传闻那里庙宇林立,梵唱不绝,万佛朝拜,是佛道修行者的圣地。
其中佛门宗派繁多,但以三宗为尊,并立世间,而这忘机庐,正是三宗之一的禅宗魁首!
其传承久远,底蕴深不可测,在整个佛国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正是!”
七苦大师再次确认,目光落在陈庆身上,“施主修炼的炼体武学,气血阳刚如炉,其根基路数,出自我净土一门名为《龙象般若金刚体》的至高炼体秘传,只是似乎经历演变,略有不同,同源同根,自然与我佛有缘。”
陈庆心中有些讶然,自己赖以成名的《八极金刚身》,竟然源自净土佛门的炼体绝学?
他按下心中惊疑,问出另一个关键问题:“七苦大师修为高深,为何会出现在我天宝上宗这狱峰重地?”
七苦面容平静,缓缓道:“至于贫僧为何在此地,乃是应贵宗姜施主所邀,于此镇狱渡化煞气,我佛门武学,尤其是大日院一脉,对阴邪煞气天然克制,贫僧在此地,已十三年矣。”
姜施主!
果然是宗主!
陈庆念头飞速急转,宗主竟然能请动净土禅宗魁首的上任院首座,在此地驻守十三年?
这天宝上宗与净土佛门的关系,似乎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
陈庆表面不动声色,抱拳道,“晚辈陈庆,新调来此值守。”
七苦大师点了点头,提醒道:“从今天开始,只需负责巡查这第一层即可,熟悉环境,莫要深入,近一个多月来,狱底煞气躁动深重,侵扰心神,需得多加费神抵御,待贫僧设法再次镇压住地下那躁动的煞气源头……过了这一个月,情形便会缓和许多。”
陈庆心中一凛,再次拱手:“多谢大师提点,晚辈记下了。”
七苦大师不再多言,对陈庆微微颔首,身影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庆站在原地,目送七苦大师的身影,心中波澜微起。
净土禅宗的上任院首座,竟在此地镇狱十三载。
宗主姜黎杉与佛门的关系,以及这黑水渊狱本身,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任务。
按照七苦大师的提醒,他开始仔细巡查这黑水渊狱的第一层。
甬道深邃,两侧是坚硬的岩石壁,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浓郁煞气长期侵蚀的结果。
陈庆运转八极金刚身,抵御那不断侵袭而来的煞气。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空间。
这便是第一层的主体区域。
环形的岩壁上,开凿出了一间间独立的牢房,粗略看去,约有十几间。
正如他所观察到的,每一间牢房都并非寻常的铁栅栏,而是由整块巨大的厚重石门封闭。
只有在石门底部,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个约莫碗口大小的方形孔洞,似乎是用来递送饭食的通道。
陈庆沿着环形走廊缓缓踱步,同时仔细感应着周围的煞气。
正如七苦大师所言,这里的煞气并非均匀分布,也并非从四周墙壁散发,而是……源自脚下。
陈庆若有所思。
仅仅是第一层,煞气已然如此浓重,需要他这等炼体有成的人才能长期值守,下面几层又该是何等光景?
关押的又会是何等可怕的存在?